幸福下的阴影
等加百列松开徐近欢,她这才看到等候在一旁的艾利略。
徐近欢有些羞涩地将头发挽到耳后,为刚刚那个情热下的拥抱,也为她的获胜,她可以很坦然地面对失败,却没学过如何笑纳胜利。
“艾利略......”
“恭喜你,近欢,你赢了我。”
“不,只是因为幸运罢了。”
艾利略不认同地挑高眉毛,“赢了就是赢了啊,输给天赋,可比输给幸运,听上去光彩多了。”
徐近欢不知如何回应,好在艾利略挑起另一个话题,“你是在品酒会前临时决定换酒的吧?为什么?”
艾利略选的酒主调是热情与接纳,同时有着钢琴奏鸣曲的华丽精致丶柔美顺滑,是百分百的欢乐幻梦般的葡萄酒。
在这样的葡萄酒中,人可以忘却自己,成为美妙世界的一部分,沈浸在幸福的极乐之中。
可徐近欢选的酒,他刚刚尝过了,在醇厚美妙中带着一丝苦涩,不可忽视的苦涩,叫醒了梦中人,冷眼旁观着这庆典,有一种被轻微的冒犯感,像是突然被叫醒。
“我只是觉得,人们可能更喜欢清醒沈沦的滋味,而不是彻底的放弃自我。”徐近欢顿了下,“不过好像也没办法放弃吧,自我就在那儿,顽固又理智地在那儿,融不进大家。”
艾利略还是不太理解,“可这是葡萄酒啊,谁要在葡萄酒里保持清醒,保持距离?”
“但是......”徐近欢思忖了下,“还有晚风啊,这是晚风里的葡萄酒,在酒里沈沦,又在风里清醒,不是很美妙吗?”
艾利略怔住了,许久,轻哼了一声,这是个古怪荒谬的解释,但他竟然被说服了。
更重要的是,大部分宾客也被徐近欢选的酒说服了。
他长出一口气,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难道是女巫吗?能预料到品酒会时会有风。”
“这个我要保密。”徐近欢笑着回道。
院中忽然音乐响起,品酒会后的舞会开始了,桌子被挪到一旁,空出中间的空地。
加百列向徐近欢伸出手,“徐小姐,答应我的第一支舞呢?”
徐近欢搭上他的手,冲艾利略点点头,“失陪了。”然后随着加百列滑入了露天舞池。
其实徐近欢没怎么跳过舞,她唯一的底气来自大学选修的交谊舞课程,堪堪还记得几个简单的舞步。
加百列握着她的手,步子缓缓地引导着她,徐近欢
虽然动作迟钝生疏,但也逐渐和上了拍子,她缀着碎钻的裙摆在一回一转中,从加百列裤脚缠缠拂过。
“好神奇哦。”她说,“感觉像是在电影里一样。”
其实徐近欢更想说的是,像是在幻梦中一样,她选了在幻梦中保持清醒的葡萄酒,自己却刻意忽视不安的虚空,彻底投身到从未有过的美妙幻境。
“那你喜欢这部电影吗?”加百列问她。
徐近欢嘴唇微张,“有点舍不得结束的那种。”
“那就不要结束。”加百列说着,停下脚步,一把托起了徐近欢,把她抱得高高的,在半空中甩起圈来。
徐近欢惊呼一声,周遭的世界像晃动的影像,她听见音乐声,起哄声,鼓掌声,风声,和.......心跳声,她抓紧了身下的加百列,沈进他蓝绿的眼里,畅快地大笑起来。
旋转的裙摆闪着星光,像是把天上的星星薅了一把下来,洒在她身上。
一切都在为她助兴,徐近欢仿佛能听到酒神巴克斯在拱火一般,“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更快乐一点!要快乐得不能更快乐!”
不知转了多少圈,徐近欢和加百列都累得气喘吁吁,脸上被汗浸润,蒙上一层亮晶晶的薄膜,给彼此眼里镀上爱人的神光。
这是最好的时机,加百列看进徐近欢眼里,诚挚地丶恳切地请求:“留下来吧,近欢,和我丶和葡萄酒丶和酒庄在一起。”
这是加百列第三次提出来了,在饱满得快要溢出的兴奋与欢愉冲击下,徐近欢答应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注视着加百列,忽然,在他背后瞥见一个伫立的人影——阿曼达。
阿曼达站在暗处,看不清脸,但早在第一次见面,徐近欢就感叹过她美丽的身影。
阿曼达此刻在想什么呢?她已经喝过那瓶“一直前行”了吗?
激情的粉色云朵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天空深灰的底色......阿曼达,跟加百列如何相配,几乎没有任何现实阻碍因素的阿曼达,最终都站在了暗处,她和加百列,又会走向何处?
阿曼达尚能继续她的事业和生活,可她呢?
留在杜兰酒庄,意味着她将工作丶爱人丶未来都压在了这里,都置於一个人身上,且没有任何退路。
这太重了,重到她赌不起。
缝隙越扩越大,徐近欢也越来越清醒,她轻轻地推开了加百列,“抱歉,我做不到把全部的人生和另一个人交缠到一起,我太怕了。”
“为什么害怕?”加百列有些受伤地说道:“我的爷爷奶奶就是这样相伴了一辈子,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完全融入彼此。”
“人跟人是不同的,就我而言,从你那里,我只能负担一样东西,项链或者雇佣合同。”
跟你交往,就不能为你工作,为你工作,就不能跟你交往。
但事实上,徐近欢也清楚,这两者根本没法择其一,无论怎么选,结果都是搞砸一切。
加百列听懂了她的意思,徐近欢选择了都不要。
他沈默了半晌,“你什么时候做好决定的呢?”
刚刚......徐近欢心里想,但她回道:“这重要吗?”
加百列苦涩地笑了笑,直视她,“不重要了。”
他退后了一步,退到礼貌的丶客气的距离,“至少留下项链吧,当做纪念。”
说完,他转头准备离开。
“加百列。”徐近欢叫住他,“谢谢你,这所有一切,我会一直记得。
加百列侧过脸,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走进了那扇深蓝色的门。
徐近欢待立原地,轻松中又有点怅然若失,她做了对的选择,她想,她总是很擅长答题的。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晚风,满郁的葡萄酒香气灌满了她的身体。
徐近欢决定尽快离开,就明天。
在那之前,她还需要跟一个人谈谈。
越过人群,她进了屋,将这个梦幻起伏的夜留在门外。
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空无一人,但徐近欢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像这屋里随处可见的挂画,安静无声的存在着。
徐近欢第一次敲响了奶奶的房门。
敲了三下后,她听到里面传来动静,於是站着静静的等待。
门开了,奶奶戴着链条眼镜,肩披着薄羊毛披肩,看到是徐近欢,笑眯眯地问她,“赢了吗?”
“嗯。”徐近欢笑着点点头,“您都不来尝尝我选的酒嘛?”
奶奶推了下眼镜,“我尝到了,加百列给我送过来的,你选,还有那个艾利略选的。”
提到加百列,徐近欢笑意黯了,“奶奶,我准备要走了。”
奶奶似乎并不意外,“要进来坐坐吗?”
徐近欢跟着进了去,奶奶的房间很大,是个套房式的房间,有客厅卧室洗手间,一应俱全。
“难怪您总是待在房间里。”徐近欢说,这里完全就是个独立完整的空间。
“人老了,喜欢安静。”奶奶引她到暗橙细格纹沙发上坐下,“加百列来之前,我还常去客厅待着。”
徐近欢意外道:“加百列很吵吗?”
“不,我只是不喜欢跟别人长期共处一个空间,任何人都不行。”
“那......”徐近欢有些犹豫,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想问什么?随便问吧。”
“那您丈夫在的时候......怎么办?”
“那也是没办法。”奶奶撇了撇嘴,率直得可爱。
徐近欢强忍住不笑,“我很意外呢。”
“意外什么?”
徐近欢想起地下酒窖里的那瓶名为“相伴”的葡萄酒,从四十年前开始酿造,还有酒标上葡萄田里的一对爱侣。
“我从加百列那里了解到,您和杜兰先生是很相爱的一对,相爱的话,不会想要总是待在一块吗?”
“哦!近欢,爱情没有神奇到能改变我孤僻的本性,尤其是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能长久地舒服地共处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徐近欢完全被震住了,片刻后她缓缓展露出笑容,“真可惜啊,没能早点多跟您聊聊。”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奶奶温和一笑,“确定要走了吗?”
“嗯。”
“虽然我是更喜欢自己一个人,但你如果是希望能两个人共同构筑未来的话,加百列会是不错的选择,那是个把爱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傻瓜。”
“奶奶......加百列怎么会是傻瓜......”
“怎么不是?他连你在担心什么都不知道。”
徐近欢望向那双历经风霜依然清澈的年老的眼睛,有种被看透的脆弱和羞怯,她说,“是我太懦弱。”
奶奶拉住了她的手,微凉的干枯的手,让徐近欢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颗老树握住了,奇异又亲切。
“那不是懦弱,孩子。”奶奶柔和地看向她,“那是你保护自己的本能。”
徐近欢眼泪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