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龙
茶叙?怕不只是饮盏茶了事罢。
容安抿唇取来我的白玉如意佩系在腰带上,灵巧地打了个琵琶结。我披上外袍,面色尚掺着几分极痛后的苍白,说话亦绵软沙哑,“太后可曾明言是为了何事?”
桑鸠犹豫片刻,道:“娘娘说,上月给公子的《百相图·阳册》应当已经熟读了,故要过问一番。”
百相图?我心中一紧,当即生了三分厌恶。怠惰擡眸望了一眼架上蒙尘的书册,念及太后毒辣手腕,心下骇然陡生。
《百相图》为贺加秘典,分为阴丶阳丶中庸三册。虽有个正经书名,实则内容却比坊间流传的“春宫图”还要香艳许多,可算是实打实的淫.书。其中阴册为女子册,阳册为男子册,中庸为男女交.媾所用。因每册总共绘制百馀幅图画,故称《百相图》。
当初王妃只当我得贵人赏识丶即将飞上枝头,才亲和地唤我几声“三哥儿”,暗嘱我在贵人面前多言好话,方能为兄姊挣一个好前程。若是她知道太后将我接入宫中不过是为了给当今圣上丶我的六叔当宠奴,还不知要怎样刻毒地讥我卑贱丶怨我无用。我倒是情愿她当初就以辱没门楣为由打死我,也好免去馀下一生的颠沛。
可惜身已入樊笼,万念俱成空。
太后认定我是贺加后裔,惑君之术理应驾轻就熟。怎奈我效仿得实在拙劣,气得她连骂了我三天榆木脑瓜,第四天便找出了这失传已久的《百相图》拓本。
我向来喜欢在她面前装傻充楞,将书好好地捧在手里,嘴上潦草地应声说定会好好钻研。太后早知我心性,生逼着我当着她的面诵读。略略瞥了两眼,便让我羞得面红耳赤丶说不出话,只听得殿内传来风声似的丶窃窃的低笑。
鸦睫半擡,便见几个女奴美目流转,盈盈两汪笑意波动在水眸之间。
我蓦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低低地半伏着身子,涨红了眼眶咬牙念书上的字。座上人捏着银勺拨炉中香烬,长柄在手,一擡一压仿佛要碾碎我的骨。
等到强忍着恶心从殿中出来回到住处,我随即丢了书,抱着青釉唾壶干哕了好一阵子,泪珠带着两肩颤栗丶并一腔耻辱,皆滚落进那碧青之间。
此后这“宝典”便被置在了书架顶端,再未被翻开过。
我本已将它抛之脑后,企图再立起那被碾得细碎的脊梁,谁知那女人竟这般认真,偏要磨灭我最后一丝尊严。
算算日子,已至婚娶之龄。常人此时早已应了父母之命丶媒妁之言,於我,却不过是到了被推上龙床之时。我不必细听便知晓宫中诸人如何看待自己,越发地步子慵懒,索性如在王府那般终日足不出户,将母亲那句“不入是非”奉作箴言记在心里。
以至於宫中人私下多以“冷情”二字言我,私下赌我几时了却红尘去。我听了一耳朵话,笑笑便过去了,只知宫墙之内覆杂难断,一旦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
太后现下若要问我这书的事,我是连编也编不出半个字丶半个人来的,届时她又该如何搓磨我这一副早已破碎不堪的身子呢?又要叫那些宫奴眯着狎弄的眼色来碰我么?
带着凉意的掌心仿佛再次游走在身上,我如梦初醒,仓皇从架上取下那册子翻看,倒豆子似的将墨字往脑袋里装,私下盼着能胡诌几句搪塞过去。
“公子,太后娘娘要公子即刻就去。”桑鸠一句话,叫我彻底没了抱佛脚的机会。
我只得收拾起身,硬着头皮往八宝殿走。大不了挨一通“榆木脑袋不开窍”的斥责,再跪上两个时辰。太后想要如何,我便是将唇咬出血沫子也只能挨着。
衔香殿的公子,木头样的美人。宫中人念叨了好几年的话,都是她那儿传出来的。
“公子……”
方行几步,脚还未迈过门槛,又听桑鸠擡着一腔细嗓在背后轻轻地唤。我回首望去,他从箱里捧出一叠熏过芙蓉香的杏色衣裙,目光怯怯地往我身上落。
我擡手拂过身上已然穿着的瓦松绿袍子,“我不喜欢芙蓉香。”
“公子忍忍罢,若是被太后娘娘瞧见公子又穿成这副模样,恐怕要大怒。”桑鸠立在原地,只是口中擡出一尊大佛来。
太后,太后。
太后将我作女儿养,整日里钗裙加身,一举一动仿着母亲生前的韵致,连掀睫擡目都要丈量尺寸,我自己的性子在她眼里算什么东西?
嗬——
我吐出一声凄凄的笑,偏生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难道我经不起她一顿打么?我今日骗要穿这件绿袍,她不高兴,赐死我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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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国境内河流湖泊众多,整个国家倚水而建,易守难攻,故称为“渊”。
而京城有个极好听却不能念的名字,叫做“凭澜”。
但凭风波百里澜千丈,我自把酒楼上听浪潮。其意何等壮阔,却因着犯了六叔的名讳,如今人人都只能老老实实喊“渊京”二字,一如喊猫为“猫”,叫狗为“狗”,毫无意趣。
渊宫内水渠依朱墙而筑,十步设一小池,池中植浮水莲,鱼虾嬉游其间。御园临长青湖而造,九曲长桥蜿蜒横亘其上,夏日里四处开满荷花,错落有致。人行於桥上,如步在莲花之间,雅致脱俗。而如今冰雪消融,正是一派生机的好时候。
我借口观鱼,顺着水渠绕进御园,又特意走了水上用以观景的石桥,绕了好远的路。
水池里有宫人新投入的鱼苗,每三五十尾聚作一团,细若柳叶,很是可爱。我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丢入水中,鱼群“呼”一下散了,没入深水之中。
我看得有趣,却不想撞进一个人怀里。
看着桑鸠惊喜的脸,我随即意识到自己撞着了不得了的人。擡着眼睫悄悄一探,只见明黄衣袍下露出双沾了灰的黑舄。
不用说,定是我方才踩上去落的灰。
“大胆——冲撞了皇上还不跪下。”御前内监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激得我脑袋“嗡嗡”作响。眼看一柄拂尘就到扫在我身上,身边那人一伸手便将他挡了回去。
我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后退几步拱手行礼,“见过……陛下。”
“鹤儿,为何不称朕皇叔?”瑞王沈澜,抑或是说当今的渊国国君,满眼笑意地看着我,挥手免了我的礼。
“陛下九五至尊,侄儿未得允许,不敢擅自逾越。”我悄悄擡起垂目打量他,如见一幅行动的画。
这些年我虽身在宫中,却极少见到他,只从太后口中听得几回,说我的六叔沈澜并不像帝王之材。我原先只当她是太恨渊人才出此言,此次相见,我方有些明白了。
这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模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闲云野鹤丶不争不抢的闲散王爷,而非杀伐果断丶手段狠厉的一国之君。
可宫中纷纷的流言里,正是这样温和宽厚的人,逼死了我母亲。
也许,他是我二哥那般的人。生得一副较疏月更胜三分的容貌,擡手拈来飞花葬流水,落手便能将人按进万劫不覆之地。
对着他,我的心绪一时覆杂起来。
“你身上这件衣裳很好看,就是款式看起来旧了些。”沈澜笑起来很好看,一双朗目里盈满星光月色。他说:“无妨,你便唤朕皇叔罢。”
“是,皇叔。”我看着他的笑颜,徒增心烦意乱。他展颜一笑的模样,与我故去的父亲极为肖似,只是眉眼更为柔和俊俏。他是我父亲亲手足的兄弟啊,我怎么能够与他做那般事呢?
再道,若真是他逼死我母亲,他为何能够这样笑吟吟地与我说话?还是说天下的君王,都是早已见惯了人血死尸的麻木之徒!
“鹤儿喜欢赏鱼么?”沈澜似是看不出我满心细密如蛛丝的踌躇,又缓缓靠近我几步。
“鱼都是傻子,给口食便能将命都送了。”我正是烦躁之时,索性半遮半掩道,“皇叔喜欢傻子么?”
可惜我不是鱼,也不是尝到一口甜头就会轻易上钩的傻子。
沈澜的神色变了。他敛了笑意,双眼微眯似是在沈思。我原以为他会训斥我言语有失,先一步未曲了膝要请罪,谁料他双眼一弯,竟是被逗笑了,“鹤儿所言,倒是有趣得很。这般冰雪聪明,果真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
他咬重“调教”二字,似是知道太后对我做的那些事,叫我读的那些书。我当即又对他厌恶了几分,转身便要走,“太后娘娘传侄儿往八宝殿过问功课,去晚了怕是让她老人家担心,侄儿告退。”
然而沈澜并不打算放我走。他让人拦住我,正色道:“鹤儿,可是朕说了什么话叫你生气了?”
我心道他明知故问,他却当真在关切地等我答话。
“回皇叔,没有。”我抚开紧皱的远山,噙了些躁意,干脆答道,“只是侄儿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有些累了。”
“那末,鹤儿看的什么书?”沈澜不依不饶地追问,左右不愿叫我离开半步。
我想起那本《百相图》,自然是不能同他说的,便随口诌道:“前朝诗人张茂之写的那本《四海老人诗集》。”
沈澜沈吟了片时,道:“张茂之崇尚以诗言事,其诗作多针砭时弊,很是得前朝君主的青睐。鹤儿读他的诗,必能有所进益。只是——”他话锋一转,“自古皇家子弟以文武双全者为上,不知你的剑术修得如何?
剑术?从前在王府时,父亲曾延请武师教我使剑。只可惜后来我大病一场,莫说轻剑,就是略沈一些的寻常物件我也手不能提,只能被娇养在高阁之中,做些读书吟诵的闲事。
自那时起,我的剑术就已荒废了。后来虽有心重拾,一旦练得劳累些便会缠绵病榻,习剑之事只能就此作罢。王府里的老嬷嬷有时安慰我,说我能从大雪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或许,我一步步自康健男儿沦落为暖床的奴,俱是天意罢。
如此一想,不禁让我眼瞳微缩,无名地思及那早已归国的蛮夷质子。我踏过的苦楚,一半是他所赐。他如今归於富贵乡尽享安乐,却叫我永生落在痛苦之中不得善终。
沈澜见我不语,向桑鸠道:“既如此,你便去回禀太后,朕要亲自教一教鹤儿防身之术,请她明日再问文课罢!”
“不劳皇叔……”我不愿与沈澜亲近,甫张口要回绝,又惧着太后过问“功课”。迟疑的一瞬,桑鸠已领命去禀明太后了。
他对太后忠心耿耿,自然巴不得一手把我推到沈澜身边去,最好是直接擡上龙床,好让太后党的朝臣们将手中压了三年五载的谏陛下修身慎行奏折都抛出来。
沈澜擡眸看向我身后桑鸠离去的身影,背在身后的手伸来牵我,“鹤儿同朕一道走走,若累了,辇轿就候在御园西门外。”
桑鸠一走,陷我孤身於敌阵中,焉知沈澜其人不比太后更可怕呢?我拢了拢袖子,将手中馀下的另一颗小石子塞进沈澜空置的掌心,粗砺的鹅卵石在他的玉制扳指上擦出“沙沙”声。
沈澜指腹摩挲着那石子,颇具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他手腕一抖,将石子射入水中莞蒲丛里,随即传来一阵声响。一只针尾鸭受惊扑腾而出,振翅未几便跌落在我脚边。细看它右翅血迹斑驳,竟是被那颗石子打折了。
那野凫伏在木桥上,颈上的白羽炸开一圈,几番挣扎后终於只剩下喘息的力气。此时后头走上来一位宦奴,将半死不活的野鸭拎着腿倒提起来,退下去了。
我心中慨叹沈澜举止之暴戾,又惊於他感官之灵敏。
“鹤儿可是以为,朕此举过於残忍?”沈澜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向我身侧近了几步。阴翳骤地压下,我眼底洇出两抹淡淡的惧色,细颈一颤便将头垂下了。
我尚未答话,他身后的内监已先一步谄道:“依老奴看,这野鸭不过一介畜生,能供陛下一乐是它的福气。试问天下有几只鸭子,能入陛下的眼呢?”
“放肆。”沈澜呵斥了他,却只是无伤大雅地将长眉半蹙,转而将我的手强行攥在掌心里。他掌心宽厚温热,只是握得太紧,扳指硌得我生疼。
可我却不敢轻易挣脱。
只要在这宫中一日,我便如豢於池中供他取乐的野凫。沈澜心悦,饶我过几天舒心日子;若他哪一日失了兴致,我即是下一缕横死的亡魂。
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好一个渊宫,当真是使人如履薄冰的万丈深渊。
“鹤儿,”他又唤我,“朕叫人把那野鸭同酸笋一起炖了汤,给你补补身子,可好?”
待我再看时,沈澜面上一片温煦,柔柔地掬起两捧笑意漾在眸中,同方才的情状判若两人。我心虽跳得厉害,依旧努力掩去声音的瑟瑟,故作轻松答:“谢皇叔关怀。”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眉尾半擡,神情竟有些像个得了心爱的玩具的稚儿。
沈澜抓着我的手,在园中逛了好些时候。他将四处新植的花木一一指给我瞧,又问我想要湖里的白鹄还是草上的幼鹿。我生怕他再滥杀无辜,眼见日薄西山,索性闭眼道:“皇叔说要教我剑术,原来是诓我的。”
“既然鹤儿想学,朕自然是要尽了这为师的职责。”回应自头顶传来。
不知是否是我听岔了,他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股叫我不寒而栗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