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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入城

再次启程后,我刻意回避了阿莱加。

我不愿听他口中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亦不敢深思他不断提出的私逃二字。他说得那般轻松,仿佛只差我点一点头,他就能立刻带着我远走高飞。

我何尝不渴望那样的生活,又因心中萌发的这些想法而羞愧,索性日日躲在车里不见他,省的那些不该有的期冀在心里胡乱生根发芽。

可命运仿佛偏偏要将我推到他身旁。

-

一日,队伍正缓缓行着,我所乘坐的车却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继而便不动了。

外头传来人声,我挑开车窗上的帘往外望,正见阿莱加那对深邃的眸子。他将黑狼面具推到头顶,正专心致志地查看车轮的情况,不时与身边人说上两句话。我猝然掀帘,与他的目光有些尴尬地於空中相交,连忙放下挑帘的手,却被他一把抓在了掌心。

“你做什么?”我的心猛然狂跳起来,错开眼不去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瞳。

他捏着我的手腕端详片刻,松开手时我的腕上就多了个翠玉雕的镯子,“你的手腕很细,戴这个很好看。”

我刚要解释我们渊国男子是不戴镯子的,便见一旁修车的匠人用锤子狠狠敲在我所乘的车上。黄沙簌簌抖落,一同散架的还有我的马车。

阿莱加眼疾手快地用短鞭撑在破碎车轮处,唤我快出来。我颤巍巍地从马车中爬出来,他下意识伸出手叫我扶着,而后索性上前托住我的腰,将我抱在了怀里。

回首望去,那辆车因为长途跋涉颠簸,早已被黄沙磨得四分五裂。方才正是因为车轴断裂,才叫我滞在了原地。

“你们为何偏偏要乘车出行?大漠之中,马车是最易损坏的。”阿莱加并无将我放在地上的意思,他轻飘飘地托着我,面上半分乏力的神色也没有,“从前往来的商人多骑骆驼,倒是还说得过去。”

“我身体不好,走不动路,也不会骑骆驼。”我渐垂鸦睫,“我这样子的人是很没有用的。”

阿莱加听了我的话,却没有应答,只是抱着我在沙地上走。

半晌,他终於说:“记得我带你看的星星么?人就和星辰是一样的,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会发光。或许你觉得它们不过是缀在天上无所用途,但在大漠之中,是它们指引旅人方向。”

我听了一耳朵,心里却并不十分赞同。按他所说,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我的位置若只是一个取悦男人的俗物,要这一席之地又有何用呢?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我的。”我说,“我从前经历过很多事,你没有经历过这些。“

话音刚落,阿莱加在沙上站定,“我经历过的未必不比你的残酷。”

我擡起眼睫,默默地望着他。也许在他这样一个统领看来,上阵杀人就是天大的事了。战场是苦,却是靠自己的血肉堂堂正正地赢得功勋;像我这样被扭曲养大丶满眼里只有讨好皇叔,是天底下最低贱的身份。

“我送了一个镯子给你,是我娘的。”未几,他又抱着我迈开了步子,“很珍贵,从不轻易示人,但我把它送给了你。”

“我觉得你好,所以给你。或许你觉得自己不好,但我觉得你好。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说你坏,至少还有一个人说你好。你大可不必这样自轻自贱,若是我遇见不喜之人,一刀砍死就是了。”

“你何必这样对我?”我心中漫上一股惊讶。

“因为——”他正要说话,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你这个人怎可对公子做如此轻薄之事?还不放下公子?!”容安站在不远处,白皙青涩的面上布满了震惊之色,“若是再不放,我可要喊人了!”

阿莱加轻哼一声,缓缓将我放在了沙上。绵密细沙在足下流动,我两腿酸软险些没站稳,整个人冷不防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对着容安道:“看见了么?这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容安一时楞在了原地,我两颊上飞快地飘上两朵薄红的云,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

“明日我牵一匹骆驼来给你。”阿莱加扶住我的手臂助我站稳,而后打量一眼容安,“楞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来扶好你家公子?”

容安如梦方醒,急急地跑来扶我,口中小声道:“我们公子身子弱,不能骑这些活物。”

闻言,远处正在刨沙的踏霜突然擡起了头。

阿莱加一噎,覆而转向我道:“那就和我骑狼,我带着你,总不至於伤着。”

-

隔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将皇叔给我的灵丹妙药多吃了几颗,生怕自己在路上拖了他的后腿,

前往他的营帐前时,我再次路过了那对我出言不逊的武将的帐前。彼时他正和几个小兵谈笑风生,擡眸懒懒瞥了我一眼,用生涩蹩脚的渊语大喊,“看,他走路像个娘们!”

几个小兵显然听懂了,几人哄笑作一团。我将指甲嵌入掌心握紧了拳,装作听不见似的往前走。

武将尝到了甜头,知道我只会默默受着,更加不肯善罢甘休,竟径自堵在了我面前。

“劳你让开。”我站住脚步,直视着他。容安快步走到我身前张开手护着,却被他一手推到了别处。

“去!”武将声大气粗,覆而眯着眼来打量我,马鞭抵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擡头,“会不会唱曲?给几位爷唱支小曲来助兴!”

我气得浑身颤抖,嗓音嘶哑道:“你放肆!”

那武将见我如此,更加来了兴致,正要下一步动作,只听后头一巨物飞奔而来,转眼便将他压在了身下。雪白大掌上尖锐的指甲,正正好好抵在了他的颈上。

踏霜吐着猩红的舌,几番长大了口试图咬下那人的脑袋,又忌惮似的回头望一眼。

“想吃就吃。”阿莱加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狼身后,左手微微擡起,踏霜立刻高兴地将湿润鼻子凑上去顶他的掌心。

被压在爪下的武将登时大惊失色,嚣张气焰瞬间颓败下去,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同一个词,大抵是在求饶。

阿莱加不曾理会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擡袖捂住口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时间头晕脑胀,不自觉将一团粘稠鲜血溅在了袖上

见状,他快步朝我走来,左手扯过我的袖子查看,右手顺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昏昏沈沈地擦口鼻中淌下的鲜血,容安从袖里找出帕子替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待到好不容易清醒些,血也缓缓止住了。阿莱加阴冷地剜了一眼被压在白狼身下的人,几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他的头。

我拉住他的袖子,沙哑着嗓,“也许是我今早吃错药了。”

这武将敢如此在军中耀武扬威,大抵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如果因为我而动摇军心,对阿莱加往后领兵很是不利,倒不如……

“算了罢。”

阿莱加挑了挑眉,很不满地看我一眼,却还是高擡贵手,对那侥幸死里逃生的武将道:“自己去领四十军棍,你们这几个一人二十,以后滚远些,让我看到一次罚十军棍。还不快滚!”

几人连滚带爬地远远离去,阿莱加领着我缓缓地往回走。踏霜跟在后头,不时用硕大头颅来蹭我的手。

半晌,阿莱加突然转身,将我紧紧按进了自己怀中。我身体一软,鼻腔里已涌上了血气,顺势倒在他怀里哽咽着喘息。

“你心中既然如此委屈,为何不让我杀他?”

“若是事事都按自己的心意来,岂不大乱?”我问。

“未必不可,你不用怕。”他说。

“纵然此时可以,以后呢?”我苦笑两声,重又咳嗽起来。

“以后也可以,你放心。”

-

队伍行了不出一月,便抵达万明边境,他们许是提前得了阿莱加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按照渊国的式样为我造了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

那里风沙未退,城门前原本万民奉养的神像已然被侵蚀地看不出原貌,表面附着的金银饰与宝石尽数脱落,露出了内里磨损的石刻。

温辰告诉我,那两座并立的巨大神像中,左侧的人面蛇是传说中守护万明的乌金蛇神,而右侧的狐面女则是曾经前来和亲的贺加王女奢夫人。

“贺加与万明自古以来就有姻亲,圣子定天下的传闻也多半与这位奢夫人有关。传说当年她一袭红衣,单枪匹马杀入敌阵,退敌三十馀里,救出了身负重伤的万明王。”他骑在马上,腰带上饰着的玉佩随着马背起伏而摇晃着,“她的本名早已失了,只知其中一字是奢,人们便尊她为奢夫人。”

“历代王后都要冠以夫君的名号,唯有她,仍保留了名中的那一个奢字。”

奢夫人,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罢?且不说退敌三十馀里,单单一个孤身闯敌阵便已叫我心下佩服,更何况是救出万明王这般奇事,难怪万明人如此敬重她。

我歪在座上,挑着珠帘同温辰谈论万明内况。他细细给我讲了些须得注意的事项,又转而谈及万明王宫的实情。

“万明王如今六十又七。”他顿一顿,小心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在担忧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讲下去。

哪怕他是个耄耋之年的长命鬼丶活死人,我也得与他成亲。行至此处,事情早已没有了转圜的馀地。如今再纠结这些,着实没有必要。

“他膝下有六子一女,长子伽莱数年前领兵迎战时伤了腿,现今行走仍不利索,现下风头正盛的是二王子。若边关传来的消息无误,当年寒冬一战,伽莱挂帅,他就是副将。嘉王殿下……”温辰敛了声,又局促地看向我。

我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

永昭三年的冬月,我父亲嘉王战死在万明人的刀下。当年军帖上写得明白,父亲是被一名少年副将擒获。算了算年纪,这位二王子,极有可能是夺去了我父亲性命之人。

我蜷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叫什么”

先前阿莱加言语中露出与这位二殿下无比亲厚,竟将他描述得有如战神降世,让我往后有事就去找他。殊不知,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血海深仇。

“伽萨。”温辰道,“如今面临立储,世子之位只在他与王长子之间空悬。”

“不是说伽莱已伤了腿么?”我问。

“如今与伽莱亲近的多为当初巫后在世时拉拢的老臣,盘根错节,并非一时能轻易瓦解的。至於那位二殿下,门客多是些亲自提上来的新贵,虽有燎原之势,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那些老臣也对他多有不满。”温辰轻言慢语与我细细道来,“据说万明军权三分,其一在万明王手中亲自捏着,统外军;其二在枢密,统禁军;其三在兵部,统京畿大营。从前有渊人冒死传信,枢密亲伽莱,兵部亲伽萨。”

万明有陋习,君王薨逝后,王后若无子嗣,就须得嫁与新王为妻。若那伽萨顺利继位,我便会成了杀父仇人的妻子,这是天大的耻辱。

新后一事本就扰得我头疼,眼下又有了再嫁一说,还是同那杀了我父王的贼子做夫妻。真是岂有此理!

若不是他,我父王便不会战死沙场,母亲也不至於被沈澜逼死,我更不会陷入渊宫丶被利用至此。这些年来我的境遇全拜他一手所赐,他还想继承万明王位,真是痴心妄想。

“他休想继位。”我恨道,“他休想。”

-

再行月馀,晟都的城门赫然耸立在众人面前。

镶金犀角仰天长奏,壮阔的角声回荡至城中的每一隅。礼官驱象引车队缓缓驶入城中,身穿绸衣的酋豪贵胄在路侧设宴奏乐丶歌舞升平。猎鹰於苍穹呼啸盘旋,自空中散下金箔与彩绸。四处高悬金银灯盏,车轮滚过白玉地砖。万明王都,金雕玉砌丶极尽奢靡。

二十八头身披金红绣带的白象分立两侧,垂首向我渊国的车列示意。万明以最高的礼节迎我入王都,其铺张煊赫之势,预示了我在万明的这一行必不会一帆风顺。

按万明礼节,须得让我乘白象绕城一周,以示尊荣。

我自窗中望着那高大的象,生怕座上动了什么手脚,便扶额假作身体不适,私下递给温辰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地同那礼官交涉了,说只让白象领着车队走一圈便罢。

虽免去了骑象的劳累,可乘车绕行亦不轻松。两侧皆有万明百姓夹道欢迎,我隔着帘也不敢松懈分毫,只好挺直腰杆丶正襟危坐,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了,叫人家捕风捉影,毁去了渊国的名声。

一顿工夫下来,待落足客宾馆,我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

“真是磨人。”我解了衣服趴在榻上,容安替我用小锤轻轻捶着腰。

“好好歇息,明日还要见万明王。”温辰同桑鸠隔着一扇屏风清点自渊国带来的珍宝和布匹绸缎,再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先前拓骨人夜袭营地,也掠去了不少东西。虽有阿莱加率兵追回,到底还是损坏了一些。可惜那时我一心顾着找母亲的琴,全然将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了。

“那匹水光纱还在么?”我翻了个身,屈起双腿,容安立刻转去为我捏着小腿。他下手有轻有重,捏得我很是舒服,连疲乏也解了不少。

这种纱轻薄柔软,风拂时若水光潋滟,因而扬名天下。偏这又是渊国独有的奇物,多少异邦商人跋涉千里,携重金而来只为求一匹水光纱,大多却也是空手而归。

我初拿到礼单时,心里已做好打算,将它亲手赠与万明的伽殷公主以示夫妻情好。谁曾想,如今我竟要成了人家的……嗨!

“在的,方才检查过,并无破损。”温辰翻阅着手上的礼单,“不过有一套鹧鸪斑黑釉盏碎了,还有两匹缥色星纹织花缎也毁得不成样子。剩下的玉器里破损了几套,其馀大多还是好的。”

“嗯。”我应了声,心里盘算着剩下的礼件。其数众多,损了一小些应当无大碍。

毕竟沈澜大度,那礼单上的东西是按旧例的双倍添进去的。

他在这件事上,似乎上心得很。

我记得礼单上还有一支成色上等的羊脂玉笛,细腻光洁的白玉上掺着一丝血色,妖丽得很,几乎是一瞬便让我想到了初见宴月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淡漠疏离,手里握着一支七孔骨笛。看似神情冷淡,却能在我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后来又入了和亲队伍,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他是天意赐给我,来护我周全的。

我擡眸寻去,他正站在一方锦盒前,手中托着的,竟然就是那羊脂玉笛。一抹妖艳的血色萦绕在他指间,那玉笛在他莹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和洽。

有一恍惚,我想将那玉笛赐给他。或者说,那玉笛本该配他。

“宴月。”我唤他。

那托着玉笛的手轻轻一颤,随即一双翡翠似的眸子看过来,“主子。”

“我记得初见你那日,你还是渊宫的笛伎。”我托着腮,看他慢慢将白玉笛放回锦盒,眼里满是恋恋不舍。

“笛子轻巧便携,也易於掌控。”宴月立在屏座后,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描摹着纱上修的山水图,“我喜欢吹笛子,可惜寻常的竹笛我实在用不顺手,好不容易才得了现在的雀骨笛。”

“那日御卫进来盘问,你是怎么躲过去的”我又问道。

皇帝遇刺,刺客没抓着,而武英殿空置已久,有行刺之机的唯有我与宴月二人。我得太后庇护,又有沈澜相阻,故不曾有人敢来过问。可宴月一个身份卑微的乐伎,大理寺那群庸才居然没将他屈打成招以保自己的乌纱帽,这不合常理。

“那日我在奏乐。”宴月笑道,“乐声不曾停过,而刺客是自檐上逃走的,与我何干御前的侍卫丶大监,都能为我作证,大理寺又怎么能污蔑好人呢”

乐声是了,听说民间有奇人,可用乐声迷惑人心,那日我频频感到恍惚,原来是因此而起。

“你是用笛音迷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为你作证,从而洗清了嫌疑。”我越发觉得他不简单,既会奏乐惑人心,又有轻功暗器傍身。那么,他真的会一心忠於我么若他有一日……

“主子是担心我背叛么”宴月眨了眨眼睛,好似看穿了我。他举手誓道,“宴月愿一生忠於主子,若有二心,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得入轮回,永世受炽火灼烧,直至灰飞烟灭。”

他目光灼灼,紧锁着我。我没想到他会发如此毒誓,只好赶快挥手作罢。

“好了,我信你还不成么”我示意容安将那装有玉笛的锦盒捧过来,递到他手上,“我想着你既然喜欢吹笛子,这支玉笛在你手上,也算是归了明主。”

宴月怔了一怔,似乎没听懂我的话。他垂眸贪恋地看着那笛子,又呆滞地看向我,如此反覆几回,直到容安用手肘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接过那锦盒。

“谢主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托着那盒子,大声道,“我愿意给主子吹一辈子笛子,天天吹,年年吹!”

我看着他实在好笑,随口打了个趣,“不吹唢呐就好。”

“唢呐,我学,学完了吹给主子听。”宴月忙道,“我吹……”

话未说完,容安又给了他一肘子,小声骂道:“快住嘴罢,你这个傻子,别乱说。”

此话音刚落,屋内几人皆忍俊不禁。宴月虽不知哪儿错了,一片红云仍是慢慢爬上了他白皙的面颊,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辛苦了一整天,眼下气氛好不容易轻松些,我顺势放他们出去吃酒作乐,只留了温辰在房中。

甫合上门,便听外头容安斥宴月:“你傻呀,那唢呐是能随意吹的么要么吹给妻子,要么吹给死人。公子本就因和亲伤神,一路上都不知病了几回,你可别再乱说话。公子不计较,我却不饶你,你若是再口不择言,以后也别来求我办事了……”

他们几人渐行渐远,房内只馀下一片寂静。半晌,我披了外袍下榻,慢慢挪到雕花窗前。

“人人都知道,我为和亲伤心。人人也猜测,我的身子骨撑不了多久。”我远眺澄澈高远的天际,一排大雁列队越过云层,向北去了。

正是雁字回时。

而我却要远离故土,想来心中还是隐隐作痛。我生来十八年,从来都是金笼中的鸟儿,未曾离开过渊京。可头一次飞出牢笼,竟是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鸳鸯栖苇沼,孤鹤眠野汀。

这是圣祖时期诗人李绪的诗,他官至宰辅,却激流勇退,第二年便辞官隐入山野,日日与白鹤红梅相伴。母亲引他的诗作我的名,本意是想让我如他一般隐於世外桃源,远离朝中的纷争,不曾想却应了另一重意思。

孤鹤眠野汀。那琉璃顶的万明王宫,便将是我孤独长眠的野汀。

我如此悲思,忽而听得空中传来一声鹰啸。擡眸望去,一只猎隼扰乱雁群,合拢双翼朝着我坠来。

温辰连忙上前护我退了几步,那隼轻巧落在窗沿上,歪着头瞧我。

我立时认出了它。

那时我尚在途中,便是它闯入鸾车内,闹得我不得安生,如今竟又跟到了这里。

难不成,它是一路跟随着我么

我慨叹它的灵性,大着胆子端起桌上一碟腌肉,玉着夹了一片儿递到它嘴边。它也不认生,毫不客气地张喙衔去,三两下吞入肚中,又朝我扬了扬脑袋。

“这便是你上回同我说的那只隼么”温辰问道。

我手上动作一顿,忽地想起来。上回我被它吓得不轻,添油加醋地同温辰讲了这隼的凶悍,张牙舞爪的模样几乎要扑到他身上去。可现下它乖巧温驯得很,看不出一丝凶狞,倒让我有些尴尬。

“它那时是很凶的,追着我到处咬,也不知今日为何这样乖巧。”我底气不足,愈说愈小声。

“许是认得你的好了。”温辰笑着接过瓷碟儿,递到那隼面前,对它道,“你说是不是”

那隼转着两只珍珠似的黑眼珠,颇有灵气地点一点头,继而闷头大快朵颐起来。

这鸟真是聪明。

我不禁走近几步想要细细瞧它,却见它右脚上迎着白虹闪过一道亮光。再去看时,只见是一个金色小环儿。

“长砚,你瞧。”我伸手握住它的右脚,它也不挣扎,歪着身子收起利爪便将腿擡了起来,仍埋头吃着肉。

没有了羽毛的遮挡,我看得更清楚了。这小环儿上刻着一兽,身细如蛇,面如人脸,头上生角,却只有一足。底下还镂着一行小字,许是万明文字。

“这是夔龙纹”我疑道。

温辰寻声看来,他细细端详片刻,点头道:“不错,这是夔龙纹。万明因近荒漠,常年少雨,而夔龙出入水则必有风雨,故而万明人拜夔龙以求雨,万明王族也常用夔龙纹作饰。夔龙又与万明人信奉的乌金蛇神相似,只不过乌金蛇神无足无角,更加高贵。”

“也就是说,这是万明贵胄养的隼”我皱了皱眉,心中觉得这纹样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既然跟了我一路,岂非是用来监视我的”

温辰正要低头看那行小字,恰逢隼吃完了碟中的腌肉,振翅挣脱了我的手。

它双翼一展,自窗口又飞了出去。那瓷碟被它带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同温辰一起望着地下的残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不论如何,咱们都要万事小心。”半晌,温辰安抚似的握了握我的手,道。

我看着他的双眼,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

晨光熹微,鸟雀唧啾。我身服九章衮冕,随着礼官捧圭踏上白玉长阶。

两侧的万明臣子身着宽敞飘逸的白袍,颅上冠着尖顶高帽,帽冠中央嵌着不同颜色的宝石,仿佛一个个没有生气的玉雕人像。

他们向我躬身行礼,双手与面齐平,只露出一双鹰鸷似的眼,俯首之馀仍不忘用馀光攥住我的身形,一如那时我在渊宫中见到宴月那般。兴许对他们来说,我这个前来和亲的渊国公子也是个新鲜人物。

我尽力走得平稳,可面上红玉与金珠串成的珠帘仍不时相碰发出泠泠声响,在这肃穆场上显得格外轻浮且不庄重。

昨日傍晚,万明王宫派来两个女使,生硬的渊语说了半柱香的工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求她们说回万明语,再叫温辰译给我听。

相较之下,阿莱加的渊语说得实在是极好。

她们二人大抵的意思便是,虽然婚事未定,但我到底也是渊国献予万明国主之人,因而不得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虽然我这一路上早被万明军将士卒看了不知道多少回,昨日又被无数万明布衣窥视了许久,还是要做足表面功夫。

於是这一副珠帘面饰便戴在了我脸上,算是起了渊国女子成婚时团扇掩面的作用。

可我昨日分明见那街上的女子,不仅露面,连手臂与细腰也露着!

虽心有疑惑,可如此一分神,我的脚步也轻快了些。迈过冗长的台阶,终於得见万明王宫的真貌。

主殿是一座金顶白墙琉璃瓦的圆形大殿,中央掩着几道薄纱,其中顶上镶着金色碧玺的座上坐着一垂暮老人,想必就是万明的王。

那个糟老头。

我馀光一瞥,见他似乎是歪在座上,即使我已立在面前,他也不曾调整一下姿态,真是趾高气昂得很。

不过也难怪,以少胜多的战事不论放到谁身上,都是炫耀的本钱。更何况是万明这落后之地,大胜了富庶尊崇的渊国。

乐师用青铜杵撞击着硕大的银钟,低沈绵长的钟声撕扯着我的思绪。在回旋的钟音里,我捧着珍圭,极不情愿地单膝跪地,朗声道:“渊国使臣,见过万明国主。”

座上的老人未曾吭声。

一阵风拂过,我偷偷瞥见他身后还坐着一排人,应当是他的子女们。可是这般布局,竟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

温辰在我身后,字字分明地译作万明语转述给他们听,而后又是沈默,唯有钟声在空中回荡盘旋。

那万明的王,仍是不出一语。

又一阵风拂过,我失了耐心,擡头一望,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那万明王哪里是歪坐在王座上,他分明是被缚在座上。几道一掌宽的束带穿过他的腋下,又自腰际横越而过,将他绑在了那巍峨的座上。又有几道束带捆住他的双腿,将那宽大的金边白袍底下瘦削萎缩的双腿勾勒出来。

他斜着头,生着白翳的浊目扫过我的脸。对上我的目光后,他突然咧嘴一笑,又被身边的侍从用银扇遮住脸。那银扇再次挪开后,他面上便恢覆了淡然的神情。

这万明王……他丶他都这般了,为何偏要娶妻呢他不怕遭天谴么!

我心里震颤,捧着玉圭的手也不自觉颤抖着,只好十指齐齐用力握住那圭,才稳住了些。

正此时,老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温辰立刻小声译给我,却让我震惊地瞪大了眼。

那躲在纱帘后的人说:“请渊国使臣双膝并跪,向万明王室行叩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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