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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伽牧

我捧着玉圭,一时觉得天地都在眼前飞旋。

以往从来都只有万明对渊国朝觐,何时有过渊国使者向万明君主行叩首之礼的?不过是胜了一场,他们未免也太僭越了!

我立着身子与那纱后的人僵持,单膝长跪於阶前。那人冷哼一声,索性将我晾在了外头。日头渐渐攀上来,灼阳穿透云层笼罩在我的背上。

如今是仲夏,万明又比别处要热些。我自小耐不住极寒极炎的天气,熬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人已有些晕眩了。若如此下去,我恐怕撑不了多长时候。

可我也心知不能跪他,只好咬住下唇硬撑住身子。

早知会有今日,我那时便不该赌气跪在雪地里。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也不知断了自己多少条前路。

我又念起沈澜那日教我的剑术,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只想提剑将那贼子刺死,好让他知道我渊国男儿的意气。

举着的双手抖得愈加厉害了,忽而一阵大风袭来,我衣袖翻飞,人也险些被掀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殿内又传来一道极年轻的男声,虽语调轻盈,气息却有些不稳。此状我再熟悉不过,想必他也是身体抱恙。

“相国何必为难渊国来的贵人?”温辰译给我听。

我面上一热,急忙垂下头去让珠帘遮住脸颊,心底又悄悄盼着他快让我起身。

那人口中的相国没有应答,我便只好继续与这殿中人胶着着。未几,座上的老人从喉咙中吐出浑浊模糊的词句,极不耐烦地擡手握拳,又绵软地砸在王座的扶手上。

相国这才松了口,道:“使者请起,谢王宽怀之恩。”

谢他?做梦!

我缓缓挪动因久跪而僵硬的腿,站起身,向上睨了一眼,未见相国真容。

才到万明宫殿前,就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有这等“相国”在,往后不知还要给我下多少绊子,真是可恶。

倏尔殿里传出一阵骚动,接着一声闷响,随后仿佛石子陷入流沙,骚动逐渐归於平静。

所幸后头那相国并未再出声为难我,让我走完了那些外交的繁文缛节,也算是松了口气。

眼下只剩最后一环,献礼。

那些渊国带来的宝物,我已亲手重抄了一份礼单,减去路途上损耗的和后续赏了人的,馀下的珍奇依旧难以计数。可这些都是副礼,真正的主礼不过只有一样——

我自己。

只是万明尚未定下婚期,我也还能偷得一段日子的快活。说来也奇怪,既迎我来又不提及婚事,是想先将我晾着以待来日么?总不能真想阿莱加所说的那般,等他死了跟从新王罢?

女使领着我们过了长廊,进了一方金顶白墙的宫殿。万明的房屋多以金白二色的榆石建筑为主,与渊国飞逸的亭台水榭很是不同。

我刚踏入殿中,便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可四周又被烈阳烤得热烘烘的,叫人好不难受。

“这里便是贵人暂居的地方,待安定后,王请贵人入住东君殿偏阁。”那明艳的女人朝我盈盈一拜,腰肢曼妙得如同一缕随风摇曳的轻纱。

“东君殿?”我重覆着念了一遍。

“是王的寝宫。”温辰将那女使的话译来给我听。

“我没有自己的住处么?”我问她。

“王近来身体不适,请贵人随侍左右。”女使答道。

我擡眸看她一眼,她面上含笑,迎着我凌厉的目光弯一弯双眸,娉娉袅袅地退出去。我自感无趣,喊桑鸠送客。

罢了。

今日见那万明王老态龙钟,似是连擡手的力气都没有,比我还要弱上三分,我反而放心了。随侍左右便随侍左右,我也不信他能将我如何。

我独自在屋里歇了一会儿,看他们来来往往收拾东西看得眼都花了。目光一转,忽然瞥见门口地砖上落了个金色闪熠的物件。

我步至门口,弯腰捡起来一瞧,是个小环儿,同昨日那只隼脚上的有些相似。指尖摩挲着金环表面凸起的夔龙纹样,我在脑海中细细搜索着同样的花纹,倒真想起一物来。

那日我在客栈中误入阿莱加的房里,又误打误撞拿到他的抹额。那条黑锦上金线绣着的,似乎就是这样的纹样。

既然此纹是万明王族所用,阿莱加身为统领又怎敢堂而皇之地戴着那夔纹抹额?亦或是说,他统领的面具下还有另一重王族的身份?

我捏着那枚小环,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他自拓骨人夜袭那一晚开始逐渐与我亲近,留我在军帐中过夜丶贴身与我骑狼赏景丶假意说要带我逃离万明,凡此种种,我起初都当作是他想要获取我的信任。可他若出身王族,这些举措就又有了另一重目的。

圣子定天下,他那样强调我圣子的身份,而万明王身体孱弱,不知还能熬到几时。我的下一位夫婿,便是万明的新王。

换句话说……下一个得到了我的人,就能成为万明的新王?

渊国历代争储,诸王都会以拉拢朝中势力为目的与重臣家中适龄的女子成婚,从而获得这一派大臣的力荐。哪怕是我父亲嘉王,也是为了拉拢赵国公府一派的势力而与王妃孟氏成婚。有了孟氏,他就有了助力。

那么在万明王位之争中,拥有了我的人,对继位便有了多一成把握。

若阿莱加出身王族,又在他人之前骗取了我的好感,哪怕他并非当今万明王的子嗣而是出身旁支,有我这圣子在手,朝中的大臣未必不会一边倒地力荐他继位为王。

他对我的那一丁点儿好,不过是他勃勃野心实现前的一点儿投注罢了。

“骗子。”我喃喃自语,心里徒增空落落的感觉。我一个初入万明的渊人,怎么会有异族人真心待我呢?真是异想天开。

正在我出神之时,一道身影飘然而至。拉长的影子遮住了斜日,我指间的金环也失了光芒,一如阿莱加黯淡下去的眼瞳。

我擡首看去,门前站着个俊俏的少年,令我诧异的是他同样戴着一条黑色抹额,上头镶着一块湛蓝的宝石。

“沈公子。”他冲我扬起嘴角,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来,口音蹇涩,气息轻浮,我随即认出他是今日帮我说话的那人。

宫中人多称我为贵人,难得有人肯喊我一声公子。

他小心迈过门槛,手上提着一个八仙过海的食盒,“我叫伽牧,今日站在殿后,公子也许没见着我。可是我在宫中无趣,就想来同公子说说话。”语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

伽牧?

“殿下是四王子。”我将手中的金环塞进袖里,打量着他。

长相柔和不似万明人,倒更像是渊人,偏又长了一双墨绿的眼瞳,让我想起从前渊宫中的一只猫儿来。

那是只乖巧伶俐的白猫,与我很是亲近。可惜它的主人秦美人犯了事,被太后生生杖毙。不过多久,猫也随着她去了。

说起来这事儿还与我有些关系。沈澜几乎不进后宫,他的妃妾们自然是夜夜独守空房,起初还能互相勾心斗角打发时日,时间久了,人也就都疲乏了。历朝历代的心计玩了一遍后,彻底就没了乐趣。

那时有几个胆大的宫嫔盯上了我的衔香殿,一日三回寻着由头往我殿中跑,次次要捏捏我的手嘘寒问暖。从前我年纪小,只当是各位美人姐姐心疼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是美人姐姐想求我疼疼她们。

可我整日被太后的教导弄得心烦意乱,回殿又要遭她们摆弄一番,最后只好嗅着她们的脂粉香就逃丶听见她们的环佩声就跑。

唯有秦美人,我因喜欢她那只碧眼的猫儿,也时常与她说说话。不曾想这一举动,竟让太后大发雷霆,找了个借口将她打入掖庭,叫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荆条底下。此后再没有宫嫔敢往我殿里来,我也再不敢与宫中女子们有交集。

这些年过去,我依旧觉得对不住她。

“公子不说话,是怪我不请自来么?”伽牧悄悄垂了头,很是自责地看着我。

他眼底满是委屈,我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殿下请进罢。”

“公子大可唤我本名伽牧。”他闻言,眼里藏不住的雀跃,又往里头走了几步,“我现年十七了。”

现年十七,因我随口一句话便会欣喜或忧愁的性子却像个小孩儿。

“今日在殿前,是殿下替我说的话罢?”我同他在桌边坐下,问道。

他打开食盒的动作一顿,低声道:“是我。今日殿前我叫公子为贵人,是为了提醒相国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一介臣子,可私底下,我想唤公子……公子不会觉得我僭越罢?若是觉得不好,我便不叫了,只是我也不想公子唤我四殿下。”

闻此言,我倒是有些诧异。他低眉顺目,嗓音温和,说出的话倒是丝毫不含糊。

“为何?”

“四殿下这个身份,於我是枷锁,我不喜欢。”他说。

“你为何不喜这身份?”我来了兴致,重新端量起他来。他眉眼清澈,身体却不太好,我心下一动,竟觉得他与自己或许有些相似。

“我自幼失了母亲,宫里多少人瞧不起我。四殿下又如何?我不想在这宫里受人欺侮,宁愿不做这个四殿下。”他说得激动起来,掩住口鼻接连咳嗽几声。我轻轻抚着他的背,希望他能好受些。

原来他也是年幼丧母的可怜人,我霎时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对着他又温和几分。

“罢了,不说了。”他自顾自地摇头,仔细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盘点心来。再擡起头看向我时,他眼里已归於平静,面上也恬淡平和,“公子劳累一天了,我托人去找了晟都最会做渊国点心的厨子,给公子解乏。”

我瞅着那盘四不像的糕点,实在不像是渊国的东西,可转念想到他费了这样大的力气,便佯装惊喜道:“呀,真是有心了,多谢你。”

他亦满心欢喜,将那盘点心推过来让我尝尝。

在他分外期待的注视下,我擡手拿了一块儿,正犹豫地递到嘴边,袖里突然滚出去一样东西。

定睛一瞧,是那枚金色小环。

伽牧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托在手心里,用袖子来回擦了擦,又递给我,“公子掉东西了。”

我伸手去取,他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道:“这丶这不是二哥的东西么?”

二哥……二王子伽萨?

我的目光亦落在那金环上。陡然,一个可怖的想法呈现在我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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