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受辱
伽萨说,他曾私下就释放一事同我父亲达成协议。两人各自按了指印,文书就收在暗室中的连二闷户橱里。
我提灯走下短阶,斜着灯芯将室内的烛火都点亮。这整间暗室都是按照渊宫中的宫殿陈设布置的,秀丽典雅,与万明的粗犷奢靡之风丝毫不同。
明明在渊宫受尽冷眼,可他非但不怨恨,还如此留恋那个地方,甚至要在自己的寝殿里也安上一个小小的渊国暗室,这究竟是为何?
我缓缓拉开橱上的屉子,从里头抱出个黄花梨小盒。盒子未上锁,指尖一拨就开了,里面是两张泛黄的麻纸,被一只笑吟吟的泥偶小人压在下头。
“……侠义豪情,溯铭记於心。”我展开文书,目光逐字扫下去,缓缓念道,“愿将吾儿鹤眠,托付阁下,以报今日之恩。待归京中见天子,言互市往来之意,续二国百年之谊。”
这封文书以渊文写就,字迹遒劲,笔走龙蛇,确实是我父亲亲笔。底下的朱泥指印当中一道疤,是他练武时留下的旧伤。
另一份文书却用圆润可爱的万明文字书写,笔触稍显稚嫩,想必是伽萨当年所写。
愿将吾儿鹤眠,托付阁下,以报今日之恩。
他们二人谈判的筹码,竟然是我。
更可笑的是,父亲答应了伽萨的要求,同意将我送给他作为回报。
我原以为他只是责备我当街胡闹,却从未想过自己在他心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无事时养在府中,有用时便即刻丢出去以求自保。
难怪伽萨从一开始便蓄意接近我丶次次护着我,在他心里,我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小时候咬我,长大了算计我,还不知道将来如何。
我真是越发不懂他。渊国的城池丶珍宝丶土地,哪一样不比我这么个病秧子有用?
罢了。
我闭了闭眼,将文书都折好放回盒中,塞回了抽屉。
不论如何,我如今算是万明王的囊中之物。如若让人看到这封文书,恐怕又要给他添上个谋权篡位丶预谋犯上的罪名。
转身离开时,我的衣袖无意扫到一卷画轴。檀香木轴滚落到地上,整张画便赫然铺开在我眼前。
画中人捧着一卷书倚在花架底下,垂眸不知是在念诗亦或是在犯懒。眼尾微挑,面上一抹霞色,眼下两颗殷红的小痣在白玉般的脸上显得格外妩媚。成串的雪槐掩在朱色锦袍上,甜香几乎要溢出画纸。
这是……这是沈澜三十大寿那年,如意馆的画师替他画像时附作的一幅画。那天桑鸠从外头偷带了两卷艳词小本,我们主仆二人躲在花架底下偷看得津津有味,谁知那歪胡子画师突然过来,说皇上下旨让他给我画一幅像。我手里捧着书不知往哪藏,他却说这样正好,让我在花架下坐了四五个时辰。
待到画完,桑鸠才悄悄告诉我,当时我急得面上飞红,像日落时的一片晚霞。
这幅画一直收在沈澜处,离京时我特意向他讨过来,唯恐他对着我的画像做些什么坏事。它不该在收我的箱子里么,怎么到伽萨手中了?
我轻手轻脚地将画像卷好放回橱的木架上,迟疑地又四处看了一圈,才快步走上短阶。
甫合上暗室的门,便听身后殿门“支呀”一声打开,酒气混着夜里的冷风往里涌过来。
我心道不好,连忙装作搜查,随手拂过几个花瓶,离开博古格转到屏风后头去。
一只手压住我的肩。我猛地一哆嗦,连忙转身后退几步,才看清来人的面孔。
“半夜来搜检,你真是为了二弟之事尽心尽力。”伽莱那只仅剩的好眼闪烁着野狼般的绿光,眼刀剜过我的面颊。
“性命攸关,当然马虎不得。”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我来时分明躲了又躲,避开了巡夜的宫奴和禁卫。究竟是谁报的信,让我前脚刚进了殿,伽莱后脚就跟来了?
“那末,搜到什么没有?”他上前两步,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压得我险些喘不上气。
我身后是床,无处可躲,只好微侧过脸避开酒气道:“没有,想来殿下的人都已搜查过了,我来不过是随意看一看。”
“是么?”他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挥手喊来几个宫奴将我团团围住,用万明语下了一道令。
这几个宫奴当即七手八脚地将我按住,数只手粗暴地游走在我身上,颇有亵渎之意。
我自觉受辱,颤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唔!”
尾音未落便打了个颤儿急转直下,我感到一只手贴在胸口狠狠拧了一把,未及我反应过来,又有两只手将我的外袍往两旁扒去。
他们居然这般无礼,让几个粗实的宫奴来搜我的身!
我气得发抖,却无力反抗,只能被按在地上任由他们胡乱撕扯我的衣袍。不多时,宫奴撤开,徒留我赤裸地跪在一地衣袍中央。
伽莱拔刀出鞘,闪着蓝色寒芒的刀尖一寸一寸挑开华贵布料。他细查我衣中每一个角落,我伸手想扯起一片布料掩体,立即被他用刀背压住手。
他似乎是因为自己跛足,对我这副健全的躯体极为厌妒,动不动就想伤我一番。
我就这般被晾在一众低劣的万明宫奴面前,不怀好意的目光掠过我暴露在外的躯体。他故意戏侮我,我却毫无自保之力。
我恨他,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伽莱未能找出什么物证,显而易见地发了怒。他提刀一步一步逼近我,大有要杀我解恨之势。我屈起双腿不断向后挪动直到后背撞上床沿,他依旧没有止步的意思。
刀刃抵在我喉间上擡,我被迫挺直腰杆,仰起脸直视他。伽莱提靴一脚踩在我肩上,叫我背后的伤口被床沿剐得绷裂开。我痛得低吟一声,尚未来得及爬起来,又被他用靴底碾过小腹和交骨。一股酥麻之意和在疼痛里传到颅脑中,我脑内轰鸣,气息乱了三分,双眼也朦胧起来。
“你的这副模样,确实惹人怜爱。”他笑得面目可憎,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真想把你丢进军营,让你尝尝挨肏的滋味。”
此言一出,我心下骇然,咬牙道:“殿下说放我,原来是诳语。”
他嗤一声,“一条贱命,若还想为那怪胎覆雨翻云,我便叫你到时求死都不得。”
我赤红着眼,死死地瞪着他。伽莱眉一挑,蹲下身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盯着我的脸若有所思。我生怕他看出当日我乔装打扮出宫的事,忽而心生勇气,扑上去重重咬在他虎口上。
伽莱吃痛将我甩在地上,虎口已渗出一排牙印的血。他怒不可遏地提刀要砍,身边的巫奴忙低声嘀咕几句,他才勉强停住动作。
“哼,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语毕,他收刀入鞘,再次狞视我一眼,带着宫奴大张旗鼓地离去。
我惊魂未定,直至打更的铜锣在殿外长街上敲响,才忽地回了神。
已过三更,再熬下去便要天亮了。这副落魄模样,我实在不想再被更多人看到。我垂眼看了看手心里紧紧握着的丶趁乱从伽莱衣服上拽下的一颗玉珠,眼前已昏花一片。
待到我扶着床蠕蠕起身披上衣袍,还未站稳便感到心上猛然一痛,粘稠液体从喉中翻涌上来。一时间,我鼻腔内只剩下了腥甜气味。
我捂着口,拈指松开,指尖牵出赤色细丝,在晦明跳动的灯火下显得尤为可怖。
这血似乎比先前的更稠些。我不知道这副躯体被折腾成了什么样,但定然是只坏不好。
这几天靠着御医的醒神药吊着精神,也是耗着命。哪怕能侥幸从伽莱手底下逃过一劫,将来也未必活得长久。我擡袖抹去嘴角血迹,扶着墙缓缓挪出去。腹上挨了一脚,火燎似的疼,我几次险些跪倒在高墙边,又勉力撑起身子往前踉跄几步。
这副身躯,越发不听我的使唤了。
路过一座高台时,隐约有些声响传出来。我楞楞地倚在墙边喘息,直到一个精瘦的身影骂骂咧咧从假石后溜出来,又把另一个略弱些的身影薅在身后。
两个薄汗涟涟的少年奴仆边整着衣服边想跑,见是我,顿住了脚步诧异地两面相觑。
我见他们二人面色红润,气息急促,自然不必问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当做没看见,垂了垂眼睛就又撑着身体往前走。
健壮些的小奴胡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前来。他一手拉过我的手臂搁在肩上,扶着我往前走。少年身上未散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和血腥味混在一处,我擡袖掩住口鼻,立即觉得又有一股血从鼻腔里淌下来。
“别告诉旁人。”他低低地在我耳边附上一句。
我轻轻颔首,再无力气多言。
那个瘦弱些的小奴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学着扶住我的另一只胳膊,还未搭上肩,便听一声,“沈公子?”
伽牧站在拐角处,灯笼照亮了他惊讶的面庞。他拨开小厮快步上前,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我怏怏的身影。
“你们都过来。”我的脸色定然灰败无比,才叫他一看清我的脸便急声让后头擡辇的宫奴赶过来。
他扶着我的身子上了轿辇,又俯身上来,满眼心疼地用手帕细细擦去我脸上的血丝。
我彻底失了力气,瘫倒在软垫上任他摆弄。那帕上凝着一股香气,我甫一闻便感到心神舒缓,眼皮亦越发沈重。
“大哥真是……我送你回去。”他握着我的手,柔软的帕子依旧在我面上轻拭。那香气愈加浓郁,浪过沙滩般将我心中的万千思绪都一一抹去,只馀下空白一片。
我筋疲力尽,终於阖上眼,昏沈睡过去,全然未曾料到明日等待我的会是哪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