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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绝境

唤我阿莱加。

我形单影只地跋涉在大漠孤烟之中,被钟鸣般冗长沈重的声音驱使着向巨大岩窟前行。沙蛇蜿蜒游过我裸露的双足,泛着寒意的鳞片蹭过足腕下青蓝血管,在皮肤上留下若干碎金似的沙粒。

毒蝎高举尾针攀上我的肩,又被一条小臂粗的蛇尾粗暴拂开。呈现出棱形金纹的蛇尾缠住我的腰,轻盈地将我托入岩窟的蚀洞内。

巨蛇吐信抚过我的面颊和身躯,鎏金无瞳的蛇眼在黑暗中烁亮异常。而蛇首的王座上坐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半擡着眼皮露出同样的金色竖瞳,

“到孤的身边来,孤的王后。”他擡起手,蛇尾便即刻将我送到他身边。

我被按着腰跨坐在他腿上,那具身体阴凉得像尊瓷像,时而跳动一下的心脏搏击着我的胸腔。我猛地在他怀中颤粟,胡乱周游的目光瞥见底下岩石堆中蜷缩着个小孩儿。

卷曲的黑色头发贴在面上,只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那是伽……

那我身前这个是谁?我甫要张口,便见面前的男人薄唇紧抿,似是很不悦。两道刀割般的血线从嘴角划至耳侧,紧接着他那张俊美若妖的皮囊突然裂开,露出血盆大口中两颗森然獠牙朝我咬来,我惊叫一声,眼前忽地只剩下一片白光。

一张柔和的脸凑在我跟前,被我猛地睁眼吓得一颤,又很快恢覆了吟吟笑意。

“沈公子醒啦。”伽牧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直起身,那张脸便在我的眼中变小变远了。

他手中搅着一碗燕窝,瓷勺剐在碗底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是荒漠毒蛇在摇尾。

我惊魂未定,手一动,摸到褥中一片黏腻,登时连心跳都漏了两拍。

“我一听说大哥要因二哥之事迁怒您,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没想到他下手那般狠……”伽牧未曾发现我的异样,垂眸自责道,“若是我能再快些就好了。”

我半张脸躲在被子里闷闷地发烫,一股腥涩的味道顺着锦衾钻进我鼻腔里。若是他此时擡头,定然会看见我的脸涨红得像秋日的霜柿。

我在梦里和一个与伽萨极其相似的男人交.欢,在天地裸露之处丶万蛇窥视之中,那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情形。幸好只是一场梦,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我怎么能和一个男人有肌肤之亲呢?

莫不是伽萨真的给我下了蛊罢?

“沈公子,你……”伽牧蓦然擡眼盯上我的脸,我连忙扯住被子遮住全脸,生怕他多问一个字。

“无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软衾下被捂得又闷又沈,“昨夜多谢四殿下帮我,我想自己躺一会儿。”

伽牧沈默片刻,起身将碗搁在桌上。

“那就请公子好生休息。”他声音轻缓,挟了几分失落。

我心里有些愧疚,探出一双眼瞧他,正看他打开门,外头黑压压站着一片人。

嗐。

我听见他狠狠地叹了口气。

-

审讯的情形同先前是一样的,甚至连我推开门进殿时,他们跪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我从匣中取出编了大半夜的诉状书,放到侍奴托着的金盘中,由他呈给几位老臣。趁着他们密语探讨的工夫,我偷瞥了眼伽萨。

他银缎似的长发沾上了血污,在灯下泛着淡淡的血色。银丝簌簌抖了两下,我的眼睛便和一双金眸对上了。

同时,仿佛蟒鳞刮蹭过腿间。我小腹一紧,梦中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只好连忙垂下手遮着腹,装作毫不在意。

伽萨勾起唇角,仿佛在饶有兴致地观赏我的表情,须臾下移眼瞳,目光落在我腹股之间。逆着光,他纤长的睫羽扑簌得像两只蝴蝶。

我捏着拳头,简直想给他来一下,省得他不安分地乱看。难道他信任我编得十全十美,铁定能把他救出来了么?

“既然如此。”左起的太师挥袖扔下白麻纸,我立时循声看过去,馀光却瞥见伽萨懒懒地收回了黏腻目光,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结果。

或者他早就猜到了结果。

“伽萨通敌叛国,证词在此,字字分明。”

此言既出,场内一片骇然。我脑内忽地空白了,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劈得我一时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

我分明将他诸罪脱尽,怎么可能坐实他通敌叛国?

那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是被收买的宫奴蓄意散播谣言企图淆惑众听,我分明是替他脱罪的。我挣开两个钳住我臂膀的宫奴,几乎是扑到诉状书前头,捡起来一看,方知是被人坑害了。

昨日我放入匣中的是脱罪书,可另两份也未销毁。有人私自将坐实伽萨罪名的那份文书放入匣中替换了脱罪书,而我今日来时匆忙亦未细看,以至於……我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骨下跳动得几乎要碎裂。

是有人故意要置他於死地,是伽莱。

我猛然擡头看向他,伽莱眼里一丝讽刺笑意,“伽萨死罪,沈氏亦非善类。”

他慵懒地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将那份文书抽走扬在半空:“证词已有,宵小当伏诛。各位大人已阅,想必心中也有了了断。按照万明刑律,通敌当处绞刑,叛国当处凌迟。伽萨不思悔改,数罪并罚,当五马分尸。渊国来使,通通绞死。”

“至於你,”他以胜者姿态睥睨我,“妖惑王子,言行悖乱。既然你这么喜欢怪胎,不如和他一同五马分尸罢?”

“你卑鄙。”我扑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指骨捏得发出清脆声响,咬牙骂道,“伽莱,你就是个无耻小人!”

几个禁卫将我按伏在地,两把弯刀架在颈上。我艰难地望向连卿,他满眼失望地拈着胡须,冲我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右移,伽叶倚在柱上,面沈如水。

我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如释重负分丶幸灾乐祸的丶哭天抢地的……唯独伽萨,他垂着头,散落的长发宛若一片雪。我不敢看他的脸,不敢细思他的内心。

他因我丢了命,我到黄泉底下都赔不完他。

-

被押至地牢时,伽萨已先一步在里头呆着了。

他擡眸盯着我,那神色幽然冷淡。我蹙缩着挪了几步,又被狱吏一把推进去。伽萨张开双臂,我便跌入他怀里。

我听见他轻笑,附在我耳边道:“又来审我啦?”

“我对不起你。”我满心悲戚,半跪着伏在他肩头。他身上那股雄麝香气和着血腥味,格外温热,让我想起冬日里燃着炭火的暖阁。

可惜我活不到下一个冬天了。

我还未及弱冠,就要死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了。

“无妨。”伽萨声音倒是轻快,甚至带着几分愉悦。他捏捏我的肩,又拍拍我的脸,眼瞳转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唇,“我知道你斗不过他。”

我抱着腿坐在他身边,昏暗的灯火跳动在我眼中,斜长的牢门影子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万明朝廷势力盘根错节,万明王室与朝廷大员相辅相成丶彼此牵制,眼下万明王昏迷不醒,才让伽莱有机可乘,联络重臣设下圈套。否则朝臣赐死主子,岂不是天下一大笑话?

我咬着下唇,支吾着问了一句始终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伽萨,你不是权倾朝野的么?不该……有点旁的退路么?”

伽萨认真地摇摇头,“没有。”

“我不信。”我不自觉扬起声,“你是不是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杀器?”

“没有,”伽萨一副老实模样,“我就是给斗倒啦!若要说有,也只有那只老虎。原以为能借虎口送父王归西,不曾想有人先在你的座位上动了手脚,想来也只有他会做这种事。”

“送你父王归西?”

伽萨冷哼一声,恨恨道:“他原本……他原本说好战胜归来就为我赐婚,将你赐予我为后。不知是谁搬弄口舌,叫他鬼迷心窍丶生出不该有的妄念。这等昏君,不如早死。”

我听着,心中慨叹命运变故之快,目光却只顾着仔细端详他的眼角眉梢。那双漂亮眉眼里确实找不出一丝游刃有馀的破绽,一颗心只能沈入了水底。

我不自觉又拧起眉头,恨道:“都是卑鄙无耻之徒,放在渊国是要被枭首示众的。他们行如此龌龊之事,早晚遭天谴。”

“伽莱做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你初来乍到,被他摆一道也是情理之中。”伽萨擡手揉乱我的头发,青丝从指缝中纷纷滑脱,剩下一小缕攥在他手中。

“摆一道?他给我摆了多少道坎儿,我几乎要被他摆死了。”我想起昨日那般侮辱便觉得委屈,“等我死了,我就变成鬼,夜夜找他报仇。”

我心里越发悔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却听伽萨隐忍的笑声。他紧促的呼吸拂乱了我的发,轻轻喷在我面上。我登时又惑又恼,重重捶他一下,埋怨道:“我是不知道,有些人命都要丢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伽萨凑过来,双手自背后环住我,“瞧你生气起来怪可爱的,没忍住。”

他一抱我,又叫我想起昨夜那席春.梦,耳根再次烧起来。偏偏推不开他,我郁闷得几乎无言以对。

半晌,我忽地想起什么,扭头在他胸膛上打量了一眼。那古铜色的胸膛上留着几道血痕,前些日子那些绷裂得怕人的伤口竟全都不见了。

伽萨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倒也不加掩饰地放开了让我瞧。我擡手抚过那些伤口原本存在的地方,都只剩下了新生的浅色疤痕。这才几天的工夫,他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

“伽莱想杀我之心,从我诞生之时就有了。”伽萨徐徐道。

“我出生卑贱,九岁那年被送到渊国为质,便是他母后巫氏女所谓。三年后回到万明,先是被贬为贱奴投入兽场搏杀,后又被他骗入蛇冢,险些没命出来。不过我也因祸得福,得到蛇神庇护,才有了如今自愈的神力。后来他无数次陷害丶下毒丶威逼,没有一次杀得了我。”

“这次,自然也不可能。”

我望向伽萨,他的眼瞳收缩成两条竖缝,显得分外锐利冷漠。我在书中读到过,这是荒漠中的王蛇在锁定猎物时方会有的表情,而下一秒,蛇就会腾跃而上扼住猎物的咽喉,将尖牙上的毒液注入它的颈部,将其折磨绞杀。

蛇杀人,往往潜伏数日之久而后毙之。

万明王诸子,似狼丶似兔,各有千秋。而伽萨便是他们之中,蜿蜒藏匿的一条剧毒的蛇。

作者有话说:

萨老师解锁图鉴:生气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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