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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溯洄

万明无漏刻,夜里唯有细密的流沙声,仿佛沙蛇在丘间爬行移动。

桌上摊着一卷关於乌金蛇传说的古籍,我随手翻了几页,其上密密麻麻皆用万明古语书写,字形较如今那些更为覆杂难懂,我钻研到半夜,仍是徒劳无功。

榻上昏睡的少年动了动,被摇曳的灯火晃醒了眼。那双清冷且妩媚的眼睛望过来时,目光如秋水波动了一下,随后缓缓点水成冰,又成了先前的冷漠之色。

“醒了?”我支着脸,指尖一挑将那卷古籍合上。

我向万明王要了这个贺加少年来,顺道打探了他的出身。当年贺加被屠,有一部分百姓东迁,入了万明国境。出乎意料的,万明王接纳了他们,恩许他们同万明百姓一样安定生活丶劳作繁衍。如今在晟都城内,已有了小小一片贺加人的聚居。

作为回报,他们源源不断地向万明王进贡样貌昳丽的少年,作为以血饲蛇的蛇奴。

簌簌声响,那少年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锦衾滑落,露出纤长的脖颈和光洁的上半身,冰肌玉骨仿佛在雪里揉过似的,找不出半点儿瑕疵来。

我总算知道贺加部落为何会有惑人之说,这般好的模样,纵然是我也喜欢,更何况是军营里那些一年半载见不着女人的汉子。别说是立马横刀披荆斩棘了,只怕是贺加人朝他们招一招手,他们的魂儿自己就跟着过去了。

先皇能下定决心屠城,实在堪称奇迹。

“为何救我?”少年声若黄莺清啼,又带了三分沙哑,煞是惹人心疼。

我忽觉这语调与渊语不尽相同,却十分耳熟。细思,竟与我母亲的语调是同样的,酥软丶缠绵,又有些哀戚,仿佛是伏在耳畔窃窃私语。

“你是贺加人。”我被这软语狠狠噎了一下,忙道,“我自然要救你。”

“救不救又有何区别?早晚都是要死的。”少年摸索着将两个软枕垫在腰后,闭目养神,“你是王族人,他们怎么敢送你来?”

我摸了摸脸上的小痣,解释道:“我出身渊国,兵败后被送给万明为礼,并非贺加人。”

他闻言看我一眼,不再言语。

“蛇奴究竟为何物?”我心道他实在冷淡,却也只能继续问下去。毕竟,如今能为我解惑的只有他一人。

“以血饲蛇,以身养人。”少年疲惫答道,“你竟不知?”

我趋近几步,沈声道:“你与我细说。”

他默然片刻,指尖描摹着锦被上金线绣着的流云纹,缓缓张口。字里行间,是一个悲惨丶哀凉至极的故事。

渊国以南,万明以西,是为贺加。

传说一双金童玉女因触犯天条被贬入人间,化作两小儿投於丘陵之间,饥毙之际,一只母狐哺育了他们。后来二人在此繁衍生息,诞下子嗣皆有狐的血缘,再彼此结合,渐渐成了一个部族。

先祖既为天人下凡,自然仙姿卓绝,然而因血缘过近,后嗣皆体弱,难以建军捍卫领土。无奈之下,贺加人只能对周边部族投其所好,以求荫庇。因渊人喜美色,贺加王族便挑选美人送入渊京供人取乐;因万明好饲蛇,贺加王族便将子民赠与万明王为蛇奴。

贺加的百年安定,看似上天垂怜,实则是无数百姓以血肉填了周遭虎狼的血盆大口,以求后嗣安稳度日。然而就算是这样,“以色惑人”“狐妖祸世”的罪名还是凭空而至,贺加人用以自保的方式终究成了渊人将他们灭族的借口。

少年长叹一声,双眸有泪光闪烁。我取来丝帕予他,他不肯接,胡乱抹去泪珠接着讲。

贺加与渊国的友盟算是彻底破裂了,无奈只能向万明求援。万明信奉蛇神,蛇绞杀吞食狐狸,万明人坚信食贺加人血肉能延年益寿。不仅如此,更有甚者翻找出古籍,其上记载着先祖修炼成仙的秘术——

以蛇卵为仙药,以蛇奴为炉鼎,长此修炼,可步入九重仙境,长生不老。

眼前这个少年,被选入宫中不过月馀,已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待他死后,接替的便是我。万明王不知从何处听信了谣言,说圣子之血更胜於常人,所以收回了将我赐予伽萨的成命,截来当了蛇奴。

难怪他言及生死,心灰意冷。这样的日子,哪怕多熬一天都是活在炼狱之中。

“他们竟然疯魔成这样?”我又是震惊,又是恶心,“鬼神之说,巫蛊之术,岂能当真!”

“你是二殿下身边的人罢?”少年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如静水,“他有意护着你,为何不从?”

他是有意护着我,可我总怕他有朝一日把我吃了。我撇撇嘴,没敢说出口。

那日伽萨慌忙让我躲进暗室,想必就是金甲前来要人。后来他将我锁在重明殿,又次次嘱咐我走密道去见温辰,也是想让我避开金甲,可我非但不听他的,还以为是他有私心。

我暗叹一声,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擡起护甲轻轻扣着桌面,正色道:“我这不是……屠蛇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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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仙药?”万明王身边的阉奴拿着药方子翻来覆去地瞧,生怕看漏了一个字。几个巫医亦三五扎堆,对着几张抄下的药方谈论个没完。

“是。”我拢着袖子,面上带着恬淡的笑。

昨日私下见御医时,我知会他加大了朱砂的剂量。这药我喝了八年,纵使身子骨朽得像一截破败枯木,面上却还是红润的,甚至更觉精神。新的方子给万明王一日三次地灌下去,不出一年,他必会暴毙。

“旁的都好说,这圣女血从何而得?”巫医问道。

“这好办,圣女圣子,都一样。”我熟练地从袖中抖出父亲的匕首,刀刃斜着在左腕上割了一刀。

一侧抱臂不言的伽萨眼里终於出现了一丝裂痕。

血滴入金杯中,远处的伽萨胸膛起伏愈加频繁,好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当年太后为了叫我一心忠於她,也是当面割血给我瞧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达成目的,便不能投鼠忌器。

阉奴面上的阴云一扫而散,欢天喜地地捧着小半杯血退下去让巫医们煎药。我自行缠着伤口,鲜血从白布里层层渗出来。

“贵人为了父王,实在是用心良苦。”伽萨冷哼一声,“想必昨夜挑灯,也是为了给父王寻方子。届时父王一高兴,封你为我的小父也指日可待。”

我侧目瞥向铜镜,一双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白瓷上被抹了烟灰。

他每次不高兴就拿这事来说我,自己醋溜溜地喊我“小父”,若是哪一日我真成了他的小父,恐怕第一个急的就是他。

“二殿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我懒得与他争执,也有意和他疏远,擡脚就要往内室去。

纵然万明王昏睡不醒,在他父王面前,伽萨也不敢做什么。

“沈鹤眠。”他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唤我。

我兀自捧着手腕加快了脚步,直到身后锦靴踏地的声音越发急骤,随后便被一股蛮力拽得脚下一趔趄。

“你真当我不敢动你么?”伽萨蛮横地抓着我的双臂,一双金色瞳仁里是压不住的滔天怒意,“一次又一次从我手心里逃走,锦衣玉食地供着你非不要,还怕苦吃得不够多是么?”

他斥得我血气上涌,我想张嘴又嫌辩解不清,喉头猛地一甜,气急之下竟呕了一口血出来。

我睁眼飞快瞥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血已浓稠泛黑,连忙揉作一团想藏进袖子里去,却先一步被夺走。

伽萨展开帕子一瞧,脸色突然变了。我看准时机,垂头抵在了他胸口,那因怒气中烧而颤抖的肌肉突然就松弛了下来。

“你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呀。”我恹恹地耸着脑袋,“我也并未与他人有亲密之举,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怎么不能?”他倔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倒是缓和了几分,“有哪一次我没救成你?”

“我不想在你身边当个累赘了,伽萨。”我仰起脸看向他,旋即擡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阿莱加,我叫你阿莱加,好不好?”

阿莱加,我的王。

这是我翻阅古本时无意中看到的注解。阿莱加,多用作万明女子对丈夫的称呼,但在古语中另有一层意思——我的王。多了些臣服的意思,放在我们二人之间便大不一样了。

他早有继位之心,亦有以我为后之意。

他是从初见时,就有了这份心思。

昨夜那少年同我说,东南诸部落虽知贺加圣子身份尊崇丶珍贵无比,但圣子定天下这一说,实则是近年来才大肆流传起来的。有人说是天象所示,有人说是神谕警世,虽是谣言,但因关乎天下,传着传着便成了真。在此之前,就连他们贺加人也没听过这种说法。

近几年,便是与伽萨回到万明后担任祭司一职的时间相吻合。

神谕丶圣子丶狼皮军书。

我心中有一可怖的猜想,却不敢随意印证。纵然是如他所说在渊京对我一见钟情,总不至於筹谋十数年之久,就为了编造一通谎言,然后带兵突袭樊城,顺理成章迫使沈澜将我送至万明罢?

这一切都太过於凑巧,可环环相扣,合理得让人害怕。

加之他先前所言,我是否为圣子都无关紧要。若我的猜想为真,怕不是这圣子身份都是他编出来的!

他……他不该是蛇,他就是个蜘蛛精,成日里织网,想把我网走!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得毛骨悚然,罪魁祸首却突然抱紧了我,“眠眠,这是你说的。你要做我的王后,眠眠。”

他言辞大胆,我却不敢含糊,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父王可还在呢。”

伽萨不屑地擡眼望过去,这才将我松开些,颇有些不情不愿道:“何必管他。”

“两日不见,你的身子怎么坏成这样?”他拿着那张帕子,一团黑血分外刺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他还不知道这事呢。

我擡起尚在渗血的手腕冲他晃了晃,只扯谎道:“还不是为了替你父王找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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