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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陈伤

隅中,日华万丈。

我立在东君正殿门前,看着几个阉奴将朝食从殿内提出,末了,不忘掏出几两碎银赏给领头的侍奴,“日头大了,公公拿去讨口茶吃。”

“贵人似有愁容。”那跟了万明王半辈子的老狐狸眯着一双眼,对我手中的赏钱不推辞,也不领受。

“王,”我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往屋内望去,哀然叹气,“不爱与我说话。”

“等医好王,王自然会对你疼爱有加。”侍奴只以为我有心抢那后位,谄道,“封个新后又有什么难处?”

“那便借公公吉言。”我勾唇浅笑,往那赏钱上又添了一锭银子,亲自送他出去。

俄而返回殿中,大门在我身后应声合上。光线一暗,整座殿便荒凉清冷得仿佛久无人居,丝毫感觉不到半分人气,与外头看起来的威严肃穆相去甚远。想必是人人都知道,这里躺着的国主命不久矣,所以纷纷转而投奔讨好起别的主子。

可我偏要借这风中之烛,燃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万明的大火。

食毕饮药已成旧规,我绕过榻前屏风,面上的哀愁也随之敛起,换上一副乖顺纯良的笑容。

“王上,喝药罢。”我勉力撑起他衰颓的身子,骨肉腐烂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而后被淡淡的血腥气压过去。

一匙腥红泛黑的血药送入他口中,万明王微微睁开眼,生着褐色斑点的枯枝般的手忽地擡起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这才三日,他已经能够动弹了。这以人血为药引的贺加秘方,当真是神奇。

那双灰败的眼里纵然生满了白翳,我却依旧能觉出他是在看着我。粗糙的指腹顺着手腕向下摩挲着我的每一寸皮肉,按压丶揉弄,像在赏鉴一件珍品。可珍爱过了头,就成了亵玩。

我擡掌覆上他的手背,略一用力便将他的手从臂剥离下来,轻声道:“王上,不急。”

“让孤……碰碰你。”万明王竭力仰起脸,干瘪的手指依旧在向我摸索着。

我想起这药的副效,登时对他心生恶感,正要搪塞过去,殿门却“支呀——”一声被推开了。

“父王今日如何?”

伽萨走路带着风,凝滞在帷幔上的几缕光都被拂动了起来,我僵住的一颗心也猛地松泛了。

他一手托住万明王的肩,使他稳稳倚在了自己胸膛上,恰到好处地解救了我。

“较前两日,有些精神了。”我拿着药盏,与他面对面半坐在榻边,手里还搅动着药匙。

伽萨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不动,我只能仗着万明王看不见,冲他挤眉弄眼好几回,他才假作恍然大悟之色道:“贵人辛苦。”

念这两个字,好像比黑白无常来索命还要叫他难受。

“二小子。”万明王不知我们二人正大眼瞪小眼个没完,孱弱开口。

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人,被他这么一叫,竟有了几分顽童的意味。再去看伽萨,竟也有几分像个乡间的野小子。我不自觉露出笑意,又恐他看见,只好紧抿着嘴唇憋得难受。

伽萨见状,颇为大胆地伸手在我腰上拧了一把,陡然生出的痒意险些让我把盏子砸在地上。

我连忙摆手示意停战,继而舀了半匙汤药喂入万明王口中,叫他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再擡眼时,伽萨已经撇过脸去,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二小子。”万明王咽下半口汤药,张口欲言,哪知剩下的半口便顺着未垂的嘴角淌了下来。

我拿着丝帕去擦,他仍张着口,半晌才道:“孤的大婚,你着手去办,孤要他为后。”

闻言,我手一抖,药匙碰在盏壁上发出清脆瓷响。

伽萨看我一眼,瞳仁渐渐蒙上了暗影,“谁?”

万明王颤巍巍擡手,指尖正对着我。

“父王,”他的声音也一道低沈下来,“儿臣昨日观天象,有星昼现,恐有变故危及父王。儿臣以为,此时娶亲实属不妥。还是依照先前,将他尊为御使的好,否则冲撞父王,倒是辜负父王的一番苦求长寿之心。”

有星昼现?星没见着,不速之客倒是有。

唐夫人那张美艳中夹杂着三分刻薄的面孔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刚要开口,却见伽萨轻轻摇了头。

万明王不再出声,只是叹气中带了一丝落寞。

我默默喂他喝完药,借着用膳的由头出了寝殿。

“不是说我有心当你小父么,这时候怎么劝阻你父王了?”

伽萨勾唇淡笑一声,“逗你玩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想着做我的小父么?”

我轻哼,才不去接他的话。只要没有大婚,我在这宫中的身份便只有定南御使。什么小父丶什么糟老头子的王后,想得倒美!

“你见过唐夫人了?”伽萨与我并肩走在回廊下,避开了几个宫奴的视线。

“见过了,不是善茬。”我一面看着四周,一面道,“那对贺加夫妻,我也见过了。”

他脚步一顿,转身面向我,我却垂首看向自己手腕上徒增的三道疤痕。

“我从未想过,母亲她会是贺加的公主,原来他们说的竟都是真的。”

贺加遭到血洗那年,王子皇孙死伤殆尽,几个老宫奴拼死将尚在襁褓的柔嘉公主带出王宫,送至两国边境的济善堂,谎称是遗孤,后来又因生得乖巧可爱,被一对游山玩水而来的梁氏夫妇收养。

而那对夫妇,正是我的外祖靖安伯爵与伯爵夫人。当年他们二人久无子嗣,外祖为了不让妻子遭受族中亲眷指责,便带她四处游玩散心。收养了我母亲后,他们对外称有了子嗣,继而返京。回到渊京的第二年,外祖母又诞下了我的小舅舅梁问宁。

“那时丈母还不曾与梁府决裂罢?”伽萨问。

丈母这两个字他念得倒是很乐意。

我摇头,领他进了偏殿用饭:“母亲与梁府断绝关系,只因她一心想要嫁给我父王,不惜进宫面见太后,求她将自己赐予他为侧妃。在渊国,她这样的贵女为侧室是要被人耻笑的。”

“梁府是觉得,抹不下面子?”伽萨似有不悦。

“这是其一,其二,京中都传她原本是要嫁给我六叔的,如此一来,便将他得罪了。”我执着夹起一块豆腐在口中慢慢抿化了,“她原本可做大渊的一国之母,便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据说当年御湖游船,母亲以一曲琴音技惊四座,不料引来湖中大鱼拱翻船身,是我父王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了她。后来便是世人常说的,一见钟情。”

伽萨专注听着,口中缓缓咀嚼着一块烧肉。我忽而觉得自己与他说这些又傻又羞耻,也敛了声。

难怪父王不喜欢我,从前我只以为是自己处处做得不好,如今想来,恐怕还有我是异族女子所生这个原因。

“我也舍身救过你,眠眠。”伽萨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可你半点儿一见钟情也没有。”

“或许是从了我父王,凉薄寡情。”我苦笑一声,闷头吃饭。

许是察觉出我话里有些酸涩,伽萨改口道:“当年我向他讨你的时候,他也犹豫过。他心里是疼你的,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与我约定。”

“我趁着夜色亲自送他出关,就等着他把你送过来呢,哪知后来传来的只有死讯。”伽萨安慰我道,“我寻回了他的尸首,在京畿替他择了吉穴安葬。眠眠,我带你去看他。”

可他未必想见我。

在王府时,他连抱我一下也不肯。

他从不听我辩解,也从未过问我是否安好,关心的唯有我的兄长与阿姊。出征以前,他一一抱过他们,然后跨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那时我就牵着母亲的手,远远地站在屋檐底下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然后真切地意识到,王府只是我的牢笼,从不是我的家。

我体内淌着他的血,却好似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了。”我盛了一碗汤,几粒艳艳的枸杞飘在汤面上,底下躺着两块炖烂的鸡肉,让我想起沈澜杀死的那只野凫,“如今出去太过惹眼,等事态平息了,再去也不迟。”

感受到伽萨关切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将过往的琐事都抛诸脑后,笑道:“如今在万明,不说那些了。”

“吃饭。”伽萨也不再提那些陈年往事,擡手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浇汁白玉丸子。

经过上次一事,他不敢再逼我吃些肉食,只好花着心思叫人在素食里添上一星半点的肉末,还时常苦着脸埋怨我像个挑嘴的小孩儿,难哄。

我自然也没有办法,只好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亲,这才把他劝好了。

也不知道谁像小孩儿。我咕咕唧唧地啃着丸子,心里方才裂开的陈伤好像愈合了些许。

幼年的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多年以后在万明,竟会有这样一个人对我好。

他护我,救我,事事关心我,仅仅是因为当年在渊国,我无意中给了他一块米糕。

即使因此遭到一顿毒打,即使这对他后来的处境没有一丝帮助,即使现在我依旧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他还是……肆无忌惮地袒护着我。

而这个人,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专心致志地挑一块完整的豆腐夹给我。

在伽萨与我之间,一见钟情的分明是他。

我蓦然捂住自己的胸口,胸腔内的一颗心在有力地跳动。他埋下的那颗种子开始发芽丶生长,然后慢慢占据我的心。

如果下蛊的那个人是他,那么放纵它肆意生长的那个人,是我。

我不敢置信地体会着这奇异的感觉,仿佛冬日里冻僵的手触到了炙热的炭火,随后周身都被包裹在了暖意之中。

“怎么了?”伽萨突然出声,将我从无边乐土中唤回。

我自觉失态,急忙遮住扬起的嘴角,支吾道:“没什么。”

“究竟怎么了?”伽萨不依不饶,歪着头来看我的手心。

“我……我想起高兴的事。”我随口糊弄他,心里盼着自己赶快清醒下来。

“哦?”

我灵机一动,小声唤道:“二小子。”

闻言,伽萨当即阴了脸,反讥道:“小父叫我何事?”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我们二人大有唇枪舌剑丶剑拔弩张之势。但我知道他并非真的生气,遂捧起汤碗来,“来喝汤。”

方才给万明王喂药时我就注意到了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现下正好,讨个乖。

我大方地舀了一匙汤递到他嘴边,伽萨也不推辞,捏着我的手将汤饮得一干二净。

“多谢小父。”他冲我微笑。

我点点头,应道:“二小子见外了。”

与此同时,窗边隐秘在树阴下的人影晃了晃,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让我看看是谁痛失老婆?喔!是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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