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罚跪
“什么箭伤?”万明王喉中瘀着血,说话也含糊。
我估摸着他时日无多,心中窃喜,徐徐吐出一口气,从容答道:“冬狩那日,不知谁将我当作猎物射中了。我想着那人并非有意,亦不想扫了诸位王公的兴致,不如自己认下,只当是运气不佳,将养几日便无虞了。”
“贵人真是宽仁。”耶律浑人如其名,就爱把水搅浑。
他对我向来是趾高气扬之姿,似是与我有着血海深仇。我看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里的恨意一阵压过一阵,咬牙笑道:“所以我恳请王上细审此案,不冤一人,也不放一人。”
言下之意,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伽莱前来。如今我愿意为伽莱求情,也劳烦他们不要再为难我。
“多谢贵人金口玉言。”耶律浑与文谡对视一眼,见好就收,俯身再拜。
热闹是凑上了,人险些又遭一回难,我暗自嘀咕。
眼见万明王下旨让重兵把守伽莱住处,将他囚禁於殿内不得出,其馀巫奴与王师皆扣於大牢候审,我便想事了拂衣去。
“公子今日这件衣裳真素,跟雪一样,好看得紧。”踏出殿外,伽牧便跟上来与我说话,语调很是轻快。
他自幼在宫中受尽折辱,伽莱为人跋扈专横,想来给了他不少难堪。如今见伽莱失势,他嘴角抑不住上翘,满心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我正要提醒他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不可太过忘形,却听后头冷言冷语。
“明知昨夜宫内有刺客,今日穿得这样素净,是想咒父王么?”伽萨冷着张脸挑我的刺。
昨夜就不搭理我,今日甫一见面,竟往我头上扣了这么大个罪名,等同於说我大逆不道!
我心里一阵苦水泛上来,险些连鼻头都发酸了,却转念一想,又敛了心绪。
他前两日还为我心痛如绞,再恨也不至於今日就大张旗鼓地让我受罚罢?
伽萨定定地看着我,唇角微垂,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
“二哥,你别这样说。”伽牧连忙替我申辩起来,“沈公子是什么人,二哥你是清楚的。”
我垂眼看了看这身衣袍,从头白到脚,确实素净得很。我为何穿这一身,他应当是明白的。
既然万明王下旨不让贺加百姓为无辜死去的同胞落泪,我今日便要周身着素,如披丧服地到他跟前走一走。
将来我还要为他们立碑,找个吉穴安葬,让所有人都为他们哀悼丶服素。
我要万明王为他残害过的性命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我亦不退让,就这般与他在殿前长阶上对峙着。
路过的伽殷站住了脚步,也不近不远地看着我们二人。她的母亲保住了性命,与伽萨之间的恩怨自然化解了。她双眸扑闪着,似是不明白我们为何突然闹僵。
事出必有因。
“二殿下说的是。”我盯着他,心中揣度着他的意思,片刻便有了个猜想,遂试探着开口道,“我现在就去殿前跪着请罪。”
“跪满半个时辰再起身。”伽萨顺着我的话下令,举止间已有了称王的风范。
“二哥,你……”伽牧拦在我前头,拼命给他使眼色,却还是抵不过伽萨的固执。
别说一个伽牧,就是伽殷伽叶都来求他,今日我也是必须要跪这半个时辰的。
他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信他。
我敛着衣袍,转身跪在了正殿前头。容安与桑鸠虽不理解,也跟着乖乖跪在我身后。
厚厚的积雪经过一夜的寒冻早已凝结成冰,硌在双膝下生疼。缓缓消融的雪水渗透了白袍,寒意攀上双腿,顺着骨骼往上游走。
一阵寒风凛冽拂来,我缩着脖子,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半个时辰说难熬也不难熬,正殿内点着暖炉,暖风拂在面上,驱散了半数的寒意。
说不难熬,那也是假的。扫雪丶送药的宫奴来往频繁,万明宫规又不如渊宫的森严,人来人往都要看我一眼,叫我好不自在。
半个时辰一到,容安便忙不叠地扶我起身,面上满是委屈不解。许是万明王宫险恶,他虽不平,却也始终紧抿着嘴不出一言。
好不容易进了偏殿,他才抱怨道:“二殿下怎么突然这样对咱们公子?这外头那么冷,还叫人生生跪着,他就不怕公子冻坏了么?”
我脱去一身湿透的衣衫,桑鸠端来热水替我细细擦拭腿上的淤青与冻伤。我问道:“桑鸠,你觉得呢?”
“奴愚笨,不明白二殿下的意思,想请公子说给咱们听听。”他拧干一方巾子,小心贴在我的腿上。
我接过容安递来的热茶饮了一口,才道:“他这一招行得太险,想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於是便要迁怒公子么?”容安将炭炉移过来,我便靠着炭火暖了暖冻僵的双手。
“这并非迁怒於我。”我猜测着,若此次不能将伽莱一举打败,往后定然会反扑。若是伽萨今日的谋划败了,他便是伽莱报覆的头一人。我素来与他走得近,也因此遭到伽莱不少刁难。
伽萨是想借机与我撇清关系,将来若有变故,不至於牵扯到我。今日众人皆在,都看见了他动辄罚我,想要与我割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看似是在罚我,其实是想……保住我。
烧红的炭火将我的手烘得温热,我看着那一簇烈烈燃烧的火焰,胸中沈积多日的冰雪竟也开始缓缓消融。
他思虑得比我周全,冬狩时护送蛇奴一事,或许是有些误会在其中的。
“公子,二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呀?”容安的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索。他仰着一张好奇的脸坐在我脚边,迫切地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微微翘起唇角,又连忙擡手将嘴角抚平,胡乱道:“没什么,他是为我好。”
正说着,窗外突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是小木槌敲动窗子的声音。
容安起身打开窗户,从外头滚进来一只黑羽信鸽来。
这信鸽同身漆黑,羽毛光洁如墨,是渊国特有的墨鸽。因其夜间也能够飞行,常被宫中人用来传递书信。先前我与沈澜丶温辰递信时,用的便是这种信鸽。
但这只鸽子身上却缠了一只玄色金纹的乌金蛇,以至於无法飞行,只能双双滚落在地上。
那蛇一见人便飞快地舒展身子,从信鸽身上游下来。它昂着蛇首到我跟前,突然张大了嘴吐出一卷细帛来,后便自己躲进角落盘起来休憩了。
我惊叹於万明人递信的新奇方式,又觉得十分有意思。谨慎地捡起细帛瞧了,上头的字迹与我在伽萨殿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蛇是替他送信来的。
“眠眠:身不由己,望卿谅解,千万照顾好自己。”
短短几句话,竟能逼退我一身的寒霜。
若是那“卿”字不要写成“唧”字便更好了。
我让容安将烛台端过来,细帛在烛焰上一燎便丢入火盆里烧了。
看来我猜得不错,他做这些,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的。
片刻,桑鸠再将那从墨鸽腿上解下来的信递给我。
我展开信读下去,却是陌生的字迹。再看落款,心中不由得更添了许多欢喜。
这信是江吟写的。那日我从云水居解救了他,并让他留在晟都找个活儿维持生计,后思来想去,仍是给他安排了件事。
万明前朝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极为覆杂,其中以几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臣为主,形成了把持朝纲的一大势力。有他们在,新贤名士颇受排挤,难以为朝堂效力;而原先的朝臣们或是被笼络,或是迫於他们的势力不敢直言进谏,整个朝堂之上,竟没有一个能用的人,甚至还出现了替王议事的情形。
再者,这些人要么力荐伽莱为世子继承王位,要么便是墙头草随风而动,左右优势不在伽萨。虽然前几次较量已使不少朝臣转而投靠伽萨,可今日他们能弃伽莱而去,倘若有一日伽萨失势,焉知他们不会再次倒戈相向?
这些臣子一则不能为朝堂效力,二则於伽萨即位无益,不如早日除去为妙。
可惜我身在宫中无法自如行动,只能交由江吟来做。我让他多留意街上爱生事者,笼络他们在诸位庸臣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掀摊打砸,借乱将车轿中人除去。一旦事成,便给足他们银两离开晟都。如此这般,便查不到我的头上来。
我虽有这样的想法,却没想到施行得这样快。
江吟在信中与我说道,因此次冬狩仓促结束,万明王受伤,本应开办的兽台比武也未能进行。如今不少斗兽奴无饭可吃丶无衣可穿,他便趁机用我给他的钱买下一批身强体健的养在郊外的宅子中。
这些人向来好斗,因为犯了事才被押入大牢充作斗兽奴,只要给足了他们吃喝,他们唯命是从。
我读罢信,连道几声“好”,便提笔给他回了信。
信中先是夸赞他一番,再与他约定下回取银钱的时间地点,嘱咐他好好利用这些人。
我心急地吹干墨迹,折好信纸正要往墨鸽腿上的小管里放,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兽台,那不就是……
我重新铺开信纸,提笔写道:“阿吟,请你务必再从兽台中择一温驯敦厚之人,无须健壮,但求老实。我择日与他相见。”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写事业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