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文谡
“公子,喝药了。”
屋外的踏雪声近了,旋即是容安捧着药盅进来。他轻巧绕过烧炭的镂金炉子,托着小盅径直走进里间。
我原坐在桌前看书,一见他手里那碗苦涩的汤药,脸就拧成一团儿。这药不仅苦得泛酸,馀韵也长,过了两个时辰嘴里依旧弥散着一股苦味,实在折磨人。
桑鸠再也不肯过手我的药,容安只能一日亲自煎三次药,我也一日渡三次劫。
有时心灰意冷,想起自己从小被药灌大才勉强活至今日,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可一见伽萨眼底静水似的柔情,我又总觉得自己还能撑一撑。
端起药盅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我蹙眉极力忍耐着汤药在喉中翻腾,口里含着片雪花酸梅,缓了许久才问:“我上回让你找的云纹芙蓉玉佩可找到了?”
容安摇头道:“奴去梅园找了好几回都没见,问了那日擡轿的宫奴也都说没有,许是被哪个扫雪的捡走了藏起来,真是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罢了。”我按着突突直跳的额侧,“不找了。”
那日我与伽萨在梅林相遇,第二天才发现腰上环的佩不见了,怕被有心人拣去做文章。可思前想后,仅凭一枚玉佩也难以断定什么,索性就不找这烦人的劳什子了罢。
我挥手让容安出去,独自在房中翻看几本万明古籍。
狐面女,奢夫人,一袭红衣孤身闯入敌阵。我瞧来瞧去,总觉得是旁人杜撰的。且不说她一介弱女子,就是神威大将军单枪匹马对阵敌方数十万大军,也难逃一死。难不成她真是天生神力,上仙下凡?
再看这乌金蛇神,传说它栖居在王宫西南角的岩窟中,玄色鳞甲,头顶金环,身上更是布满金色纹样。这等描述,倒是和我初见伽萨那日他的打扮一模一样。
因乌金蛇神可窥视未来丶做出神谕,万明自古由蛇神择王,即是将所有王嗣送入岩窟历练。其中若有王储,则能从岩窟中毫发无损地出来;若是王储不在这些人之中,蛇神便会将他们全部杀死。因为太过残忍,蛇神择王的规矩近来已经废止,而世子则完全交由上国皇帝册封。
人们原已将这段历史抛诸脑后,可如今,伽萨从岩窟中全身而退,蛇神择王的传说重新出现在了世上。
难怪伽莱始终否认蛇神,称自己的兄弟为怪胎。若是认了,他便彻底没了继位的可能。
虽说事到如今,他也同样没了继位的机会。
我正想着,桑鸠突然在外头道:“公子,文谡大人求见公子。”
“请他进来。”我合上书,置之於高架上,端坐桌前。
文谡闻声旋帘而入。
他的长女文英华离世距今不过一个月,以往鹤发松姿的相国文大人竟已全然白了头。他颤巍巍地拄着拐入我正殿,龙钟老态被我尽收眼底。
文妃难产而亡后,我托人请他相见过一次。那时他还能破口大骂我恶事做尽,如今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文大人,请坐。”我托着茶盏,对他笑道,“渊国带来的庐峰春雪,我向来舍不得喝,今日请大人尝尝。”
庐峰春雪是专供渊宫贵人的名茶,因产量极少,一钱万金,外人即便是想要也求不得。说起这茶的名字来,还有一个典故。
古时有一庐州女徐氏,其母早逝,父亲常年卧病在床,家境极为清寒。徐氏每日天未亮便上山采草药救父,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她从未懒怠过一回。山间的神仙垂怜她,化为山鬼为她指明了山中小径。徐氏前去一瞧,见是一株香气泠冽的茶树,便将茶叶摘下拿去集市买。
这茶烹出的茶汤颜色晶莹,入口唇齿留香,很是受人欢迎,徐氏一日便凑够了银钱买药救父。父亲病愈后,他们一同买茶为生,旁人也去山中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同样的茶树。
因徐氏是在春雪后找见的这种茶,便得名庐峰春雪。
“文大人历来博学广识,可认得这种茶么?”我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末,对他道。
文谡含泪长叹一声,点头应了。
听闻文妃在家时孝敬父母丶疼爱幼弟,是晟都有名的大家闺秀。一朝香消玉殒,文谡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
“我在冬狩那日与文妃有过一面之缘,见她郁郁寡欢,身形消瘦,不知可是孕中过於辛苦所致。”我再道。
“小女从未向臣言及此事,谢贵人告知。”文谡起身拜我。
“我母亲当年也是这般愀然不乐,这般景象如今重现,我实在是心有戚戚,却也无能为力。”我将那茶搁在桌上,看着他,“大人,一个女子在夫家,哪怕母家再得力,整日遭受丈夫冷言冷语也必不好受。”
文谡闻言眉心紧锁,似是在思索我的话。
“我听闻大殿下早年受伤失了一只眼睛,折了一条腿,性情大变,暴躁易怒。”我眼看着他即将入我布下的圈套,趁着他迟疑的工夫再道,“若并非如此,再来怪我也不迟。”
回应我的是长久的静默。
我不急,端起茶细细品着。这其间的关联就如茶,得慢慢品才能尝出馀味。
“贵人一番巧舌,实在是高明。想借着小女亡故来挑拨臣与大殿下反目成仇,也着实着急了些。”片刻,文谡起身道,“小女为何丧命,贵人比臣更加心知肚明。今日臣身体不适,告退。”
他看似恭敬地向我行礼,眼里却泛着凶光。语毕,他挥袖离去。
“公子,文大人向来与大殿下交好,咱们何必拉拢他呢?”容安闷闷不乐地进来将茶端走,“公子的身子可不能再费心力了。”
我捂着绞痛的心口,吃力笑道:“这些老臣里就数文谡心眼最多,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未必不疑心伽莱。再说了,哪怕文妃的死确实与伽莱无关,知道文妃婚嫁后未被善待,他这样疼惜女儿的人,也难咽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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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我所料,文谡与我见面后的第七日,他便上书参了伽莱一本,说他私下曾对父王有过大逆不道之言,且递上了亡女文妃的家书为证。
如此一来,伽莱欺君罔上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万明王大怒,再不听旁的辩驳,下诏将他流放至边陲之地,出了正月就赶出王宫。
至此,这宫中最大的威胁算是除去了。
没了伽莱,我心中的忧虑都少了许多,身子也有了转好之兆。难得外头出了太阳,我竟想出门走一走。
御园里的白梅开得正盛,虽然不及红梅娇艳,却也总好过没有。我披着大红毛呢斗篷出门,心想摘些梅花回来插瓶,去一去这屋子里的药味,要好再给伽萨送两支,我就又有借口与他见面了。
那一夜过后,他因前朝事务繁忙且要同我避嫌,我们竟好些日子不曾相见。整日里盯着那些书写墨迹的红笺,我连眼都快望穿了。
如此想着,我的脚步也轻快了些。
甫入梅林之中,银装素裹丶琉璃世界,直叫人看着就喜不自胜。
我伸长了手去够树上最顶端的那支,讨个新年步步高升的好兆头,末了再在梢上系个红绸,也不算太素。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我已摘了好些,满满当当地抱在怀中,连小臂都有些发酸了。
这万明虽是穷山恶水之地,梅花倒是开得极好。我挑得眼花缭乱,竟觉得每一支都是好的。
正当我伸手去够另一支白梅时,脚下的雪忽地塌陷。我脚下一滑,来不及反应,后仰着直直摔下去了。
这地上石头颇多,怕是身上又要添新伤。我哀叹一声,抱紧了怀里的梅花。
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我的肩,让我落入他怀中。
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伽萨又来搭救我了,兴奋地笑着扭过头,却见一张阴郁不散的脸。
伽莱。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袍,落魄憔悴,像极了大牢里押着的囚徒,只是眼底藏着的桀骜凶狠依旧不时显露出来。是了,今日是正月最后一日,他去拜别了父王就该离宫了。
这四下里无人,我怕他心怀怨恨,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警惕地后退几步。
“阿宁说,你救过她。”伽莱盯着我,目光如三九寒风般从我面上剜过去。
伽宁那孩子从树上摔进我怀里,四舍五入,我也算是救过她。
“举手之劳。”我干巴巴地回答他,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竟有这般好心,还劝她念书?”伽莱眼中净是嘲讽之色,显然是认为我不怀好意。
我深吸一口气,又被寒风呛地咳嗽了好几声,这才道:“殿下,你厌恶我,也是你我之间的事。伽宁只是个孩子,不该被牵扯进大人之间的恩怨里来。我虽不喜你四处为难我,但我也知晓不该怨恨孩子。”
伽莱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你是她父亲,该为她做长远的打算。那日冬狩,她连一口热饭都没得吃,我初次见她,她也是独自一人从树上摔下来。你是个做父亲的,怎么能这么不顾念自己的孩子?”我一时情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没有爹娘疼爱的孩子,在这世上过得不知道有多艰辛。殿下如今还在王城内,不如多陪伴她。”
父王不爱我,我已过得十分艰难。伽宁这般连母亲也不大照顾的孩子,更不知受到了多少苛待。
话已至此,我再说便显得不合适了,於是微微一俯身便从他身边溜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悄悄望了一眼,他像座石雕立在原地,久久未曾挪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