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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严慈

说来倒也奇怪,自那日弄清缘由之后,我心中像是松了口气,反而不如先前那般惊惶了。

非但不惊惶,连一身的病气仿佛都褪去了,整日埋头在藏书阁中翻看有关蛇神之说的古籍,闲时竟还有力气往梅园中逛逛。昨日落了一场细雨,银丝似的雨水绵绵挂在了屋檐上,转眼就入了秋。

秋日里的梅园清冷,只有几个宫奴在扫去飘落的羽叶。我独自转了一圈,兴致了无,正要返身,忽而想起那年冬天在梅树下与伽莱的一番对话。

我还记得自己劝他,多陪陪伽宁那孩子,为她做长远的打算。

念及伽宁,我脑海之中出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灵巧烂漫的小丫头,而是后来淡漠清冷的王女之相。不知何时,她已全然变了。

也是,生在王宫的尔虞我诈之中,没有人能做到一如既往的天真。伽宁不能,我亦不能。

凉风至,白露降。霜打弯了草叶,直要将人的腰也拧折。古籍中云,王行四政,当从四时,便是秋时行罚,冬时处刑。

新旧王权交叠,伽萨在前朝忙得上火。我叫厨娘炖一碗雪梨盏送给他,寻了半天也找不见雪梨,索性从罐子里找了一捧旧年的银耳做羹。

他喝着撒了白糖的银耳羹,问我想如何处置伽莱伽牧二人。我吃着宴月从宫外捎回来的盐渍梅子,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若是万明能与渊国通商便好了,总不至於连只梨子也找不见。”

伽萨停下手中的朱批,转头看着我。

“如今秋风起了,正是吃蟹的时候。你们万明是不是没有蟹?”我“噗”一下将一枚梅核吐在小盅里,“也无鱼虾,四处尽是些石头。我入城那日见他们载歌载舞,后来又见他们卖力劳作,到头来却是因天灾人祸死伤一片。你说这么好的百姓,为何只能过这样的苦日子?”

伽萨重新提笔沾墨,道:“万明这地方,三年一大旱。王都尚且如此,边境早已不知被风沙逼退了多少里。”

“所以你当初本想与我皇叔商讨设互市之事。”我道。

“他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伽萨眉头一皱,似有些怒气上涌,“万明的遍地奇石珍宝,都入不了你们渊国天子的眼。”

语毕,他似是察觉自己语气重了,默然片刻。

我亦沈默一阵,道:“皇叔本就不喜异族人,态度尤为强硬。当年立储,我父王主张与各国交善,他便进言以武力讨伐诸国。后来储君之争中我父王败落,这般情况便愈演愈烈了。”

我转了转眼睛,悄声说:“若是当年败落的不是我父王,也许两国便不会这样。”

此言大逆不道,我也只敢在伽萨面前偷偷地说。

片刻,伽萨道:“诸事已成定局,后来我又与渊军多番交战,你那位皇叔眼下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万明的将来,只能另谋出路。”

我“嗯”了两声,心里却盘算起来。

当初伽牧仿我的字迹写信叫沈澜立世子,他答应得比什么都快。若是我写信吹吹风,指不定这事儿还有指望。

总不至於我这真沈鹤眠还比不过那假的。

我暗自思忖片刻,忽而又想起一件正事来:“伽萨,我想去牢里见伽莱一面。”

闻言,伽萨猛地擡起头。金色双瞳自上而下扫视我好几眼,又伸手来贴我的额角,道:“你病了?”

我挪开他的手,又捞着胳膊抱进怀里,缠着他道:“我想起来个事儿,就想见他一面。你怎么处置他们二人我都不过问,我就去和他说几句话。”

伽萨不语,显然是不愿意我去。我只能伏在桌面上好声撒娇:“好伽萨,你让我去嘛。”

他瞥我一眼。

“好伽萨,好哥哥,好夫君,好阿莱伽,好……”我索性在他耳边念起了经。

伽萨又瞥我一眼,道。

“坏眠眠。”

-

我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入地牢了,自从到了万明,旁的地方还没走便,进地牢却如家常便饭一样。

容安小心地推着我的轮椅,手却害怕地哆嗦起来,连带着轮椅也走得磕磕绊绊。

“公子先前就是被关在这里的么?”他小声问我。

“是啊。”我点点头。

容安一噎,随即吸了吸鼻子。

我扭头看向他。

“奴有句话,就算他是神仙天君,把公子关在这地方,那也该死。”容安絮絮叨叨的,顿住打量一眼我的脸色,继而再道,“公子本就是渊国的金枝玉叶,哪里是给他们这么作践的?奴如今一想起来,心里都替公子委屈。”

我听着,知道他是一心为我好,心中多了些慰藉,道:“我自幼没有了爹娘,所以这些年来鲜有人真心对我。伽宁那孩子纵然如此偏激,可她本性不该如此。”

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在这世上要吃多少苦头,我都知道。

领路的狱吏带着我至一座紧闭的石门前,我记得此处,是他们初次陷害伽萨通敌后关押他的地方。

伽莱伽牧两人因罪大恶极,是分别被关在这两座石门背后的。其中密不透风丶不见光丶不闻声,单单是关在里头都足以把人逼疯。从古至今有不少囚犯,还未等到秋后便一头碰死在里面的。

石门轰然开启,我只身入内。

手中提灯甫将昏暗牢房照亮,石牢中人眯了眯眼,终於擡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伽莱那张本就毁了容貌的脸,现下变得更为可怖。

他满身是血,显然已经挨过数轮拷打。双腿更是鲜血淋漓,我的目光落在他那条尚好的腿上,发现膝盖处多了碗大的一道疤。

伽莱咳嗽一声,扭头往地上吐了口混着血污的痰,嗓音沙哑:“是你?”

“是。”我将提灯放在地上。

我看过诉罪书,伽莱受尽酷刑,只肯认灌我断情蛊一事,同我腿根上刻字的事。我原本不曾将刻的字方才心上,因着这区区几刀要比当初饮下断情蛊轻浅得多。此时才知,那是军妓的印。

伽牧死揪着他当初那句话不肯松手,伽莱索性就给我刻上了,四舍五入也算是在军营里走了一遭,堵了伽牧的嘴。

至於云夫人之死,他坚决不认。

或许他是真的不知。我擡眼看向眼前人,他一心想着夺取王位,那时又一直身在宫外安抚百姓,却是能将自己撇清。

“是我小看你了。贺加人这惑乱人心的功夫,着实能骗人。”我正想着,伽莱冷笑一声,伤口中汩汩往外渗出血来。

“不是我会惑乱人心。”我说,“是长平君自己乱了心。”

他目光阴寒地盯着我,那只莹莹的眼在昏暗之中显得尤为阴森。

“你这样的人,一旦动情便只有死路一条。”我再道,“只是我没想到,长平君真的会对我动心。”

若不是他时时放水,我倒真不能从伽牧的指头缝里攥住一丝生机。

扣住他双腕的铁锁被拽动,伽莱猛然咳嗽几声,仿佛被我这话呛到。他嗓音浑浊不堪:“你这人,对孩子有良心。”

果然是因为伽宁。

“我死了妻,须得找人来抚养伽宁。你是渊国来的人,再怎么都比我知礼明仪。”伽莱顿了顿,“你说得对,我得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将来就算我登不上王位,靠着你那个皇帝叔叔,能给伽宁找个好人家。什么父母爱孩子就吃鸡的话,你比我会说。”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纠正他。

他这一番话倒叫我有些吃惊。

那时在野原上,伽宁身边并无人照料,饿着肚子来我面前讨吃的。我原以为他对这个孩子并不上心,没想到内里还藏着这么多心思。

“长平君救我,恐怕不只是为了伽宁。”半晌,我打量着这间牢房,似是随口道,“还有些私心罢?”

伽莱擡起眼,目光幽幽地盯着我。

“你们万明人真是有趣,你父王要我是为了贺加人饲蛇延寿的偏方,你要我是为了圣子定天下的谣言。一家子,非要将我吃干抹净了才肯罢休。”我勾起唇,浅浅笑着,“你对王位并未全然死心。”

这一番话出口,伽莱并未驳我。

他坐直身子,动作幅度略一大便将锁链扯得直响,看来那锁链真是将他扣得紧紧的。膝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疼得他倒吸一口气。我看了眼那四周结着紫黑色血痂的刀口,知道是有人剜去了他那条好腿上的髌骨。

如此一来,他双腿皆残。且不说上马作战,就是最基础的行走都不能了。

“既有百姓拥护,又有圣子在手。伽牧昏庸无道,伽萨生死未卜,这王位未必不会落到你头上,你是这般想的罢?”我问他。

许是我真的说中了,又或是言语过於直接叫他难受,伽莱剧烈地咳嗽起来,嗓中嘶哑吞吐气息,像是被费力拉扯的旧风箱。

“沈鹤眠。”他夸张地笑声引来了外头的狱卒,我挥手令他们退下,伽莱便又道,“你果真什么都知道。”

我默然,不再回应。

若是告诉他,圣子这一身份不过是当初伽萨随口编出来丶从沈澜手里抢走我的幌子,他又该是什么反应呢?

“伽萨想我怎么死?”片刻,伽莱问得直截了当。

“我不知,亦不会替你求情。”我说,“只是来问一声,你还有别的什么想交代的?”

伽莱笑了两声,倒是释然了,让我有些佩服。他道:“你这算是报恩?”

我不置可否。

当初他在伽牧手底下保了我一命,不论出於何种原因,我终究是活了下来。这个人情,我理应还给他。

“反正我是活不成了,行刑之日血溅刑台。”他说,“别让伽宁那小丫头看见。”

“没了?”我打量着他。

伽莱又往地上吐了口血沫,笑道:“若是你肯,告诉她,她爹也算是个枭雄。”

我点了头,转动轮椅朝外去。

他说的那番话,明明在释然自己,却好像解开了我心里自幼时埋下的一个结。或许每个父亲,哪怕平日里并不上心,在最后关头都会念及自己的孩子罢?

容安看见我毫发无伤地出来,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他刚推着我出了地牢,突然见外头跑来一个小奴。

“有一位老者,想请公子一叙。”小奴跪在地上说。

“什么人?可曾明言是为何事?”我问。

“是贺加人,王瞧过了,允其入内。”小奴道,“说是为了……蛇神之事前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眠眠马上就要站起来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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