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出行
小奴引着我至一座殿中,其中候的老人我略有些眼熟。
他颤巍巍地起身,欲伏在地上叩首,我忙让容安将他扶起,至一侧座上歇下。
“草民……谢圣子殿下救命之恩!”老人须发皆白,目光却依旧清亮,含着两汪清澈的泪水。
“我并非什么圣子,也受不起先生这么大的礼。”我顶着这虚有的圣子名头许久,颇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打量着我的腿,摇了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都说能为百姓谋福者即为圣子,若非殿下当初竭力保全贺加百姓,前些时候又请公主赠予我等吃食,恐怕贺加今日早已消亡於世。如此种种,怎会担当不起圣子二字?如今贺加众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殿下,敬重殿下。”
他起身缓缓步至我跟前跪下。我正要制止,他却执意跪在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个用华贵丝绸层层包裹的物什来递与我。
容安正要接过来,我先他一步亲自拿在了手里。
“先生请起。听小奴说,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蛇窟之事?”我小心地打开包裹,之间中央躺着一枚圆润白皙的瓷哨,极其精巧地捏成了狐狸的模样。
“是。草民听闻殿下将往蛇窟祭神,肝肠寸断,不舍殿下无辜而……”老人擡起衣角拭泪,“此物是当初仙人传下来的宝物,据说那狐面女奢娘子曾经降伏人面蛇。这是奢娘子留下来的东西,贺加诸人都希望奢娘子能庇佑殿下。”
我仔细打量着这枚瓷哨,除去做成了狐狸模样,还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奢娘子,当真会因此庇佑我么?
我心里有些疑惑,却依旧重重谢过了老人,请人驾车送他回去。
“公子以为,这枚哨……”容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换了个说法,像是怕言语冒犯了奢夫人以致她不肯保佑我,“这宝物真的能庇佑公子么?”
我默不作声,将那哨子递至唇畔随意一吹。
细而悠长的声音从孔中飘出,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奇妙音色。娇而不俗,脆而不利,倒真有些像狐狸叫。
“或许罢。”我将那瓷哨重新包好,让容安推着我往宫中的藏书阁走。
或许,这枚瓷哨真的能为我带来些许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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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便到了启程去蛇窟的时候,若是能平安回来,随后便是伽萨的即位大典。
自王宫至岩窟,四处怪石嶙峋丶枯草丛生,其间仅有一条略为平整的砖石路。砖石多碎裂,缝隙里掺了不少的沙土,一看便知鲜有人至。
我随口一问,方知这条路是数百年前铺就,恐怕比这王宫中的众多高台重楼还要古旧。
“修这条路时,万明尚且是大渊的附属,每年数次向渊国天子进贡奇石。”伽萨伸手将我搂进怀中,闭目养神。
我掀睫望一眼他抹额上那颗明亮的狮负,心下了然。
难怪当初在营中碰见的那个小兵不肯要我的玉戒指,在万明,随处可见的玉石矿宝比渊国河道中的鱼虾还要多。有人说,万明人随手掬起一捧黄沙,都能从中筛出两颗鸡蛋大小的金丝玉来。
再透过窗向外望去,但见远远几座坍塌了的木屋,里头露出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那是旧时矿丁下窑采石之处。后来石窑被采空了,便闲置在此,成了蛇窝。”伽萨连眼也不屑睁一下,便能与我讲明到了什么地方,显然是已经对地界熟悉得很了。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些石窟的事?”
“听车轮碾过砖石之声。”伽萨答,“砖石大小丶裂缝多寡,车轮碾在其上之声都不尽相同。我来往蛇窟数次,便记在心上了。”
想来这些年,他为了求得献祭蛇神的解法,也是四处奔波。凡事最怕误入歧途,一旦走错了路,再想迷途知返便要花上比从前艰辛数十倍的工夫。更何况,他与我惹上的是个邪物。
我点一点头,不再出声。
这些天,伽萨忙着处理前朝的烂摊子,常常熬至半宿。
渊国的朝廷党派林立,互相牵制,天子凌驾众臣之上,尚且还能维稳。万明却着实如同蛇鼠一窝,这些元老丶重臣相互勾结,外部排挤构陷新人,内里徇私枉法贪赃。纵然内部常有分歧,却总能为了共同利益而暂且同心,与王座上人一较高低。
内里分明已经朽烂,外头看起来却还是铁板一块,实在是叫人恼怒。
所幸先前伽萨密谋安插至朝堂中的亲信也并非酒囊饭袋,竟生生将这层层勾结的铁板斩出了一道裂口。伽萨自上而下大刀阔斧地整治一番,将其斩草除根。
略有几个试图依仗万贯家财拿捏新王者,伽萨前头笑着隐忍不发,夜里搂着我悄悄咬耳朵,隔天就让手下的钱庄捏住了贼人的七寸。
我怔怔地看着他明着动手暗中毒心,简直比话本里的神仙斗法还要精彩,一时间竟有些苦恼。
他这样心机深沈又会未雨绸缪的人,哪里是我能拿捏得住的呢?亏着我当初还自作聪明想唬着他放我回渊国,怕不是早叫他看穿了心思。
看穿了……看穿了?
我这般想着,脊梁骨上骤然渗出一阵冷汗,连带着心砰砰跳个没完。我心虚得很,偏有问不出口,只能强忍着作罢。
看穿就看穿,我如今可是真心实意对他的。若是他想和我翻旧账,我就顺着一路给他翻回到看花灯那日去,终归是谁也不比谁好呢。
一只手冷不丁捏了捏我的下巴,伽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现下正带着笑意打量我:“一个人偷笑什么呢?也说给夫君听听。”
自从我那日喊了他一句“夫君”,这话便像块蜜糖粘在了他嗓中似的,不时便要拿出来品味一回。我面上倏地一红,小声嗫嚅道:“没什么。”
“让我猜猜。是因为昨晚那碗甜粥味美呢,还是因着先前那盘金丝卷爽口……”伽萨将坏心眼儿一撒,忙着来调侃我。我听了两句,明知道他是调笑我这几日贪嘴了些,轻轻推了他一把。
“才不是因为这些。”我扭过头,装作在瞧窗外的风景。
伽萨凑过来将我的腰圈入怀中,下巴便搁在了我的肩上,在我耳边呵着气:“总不至於,是因为我赦免了伽莱。”
我将眉头一皱,驳道:“好大的酸意呀,我看你以后也不要叫什么万明王了,你就叫醋王,酸王,说坏话王。”
“行啊,那眠眠以后便是醋王后,酸王后,说坏话王后。你挑一个爱听的,咱们改就是。”伽萨“嘿嘿”一笑,毫不在意似的顺着我的话往下接。
我扭头看他,正见他乐得合不拢嘴,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话来怼他。心里越发憋屈起来,只能再给他一拳:“你说的什么话?我可不要跟着你叫。”
“好,好。”伽萨点头应和,故作深沈地沈思片刻,“这婚嫁后称呼随夫着实不大公平……这样,眠眠就叫眠眠王后,如何?”
我气地发笑,又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终究是没忍住,攒了半刻的怒气全被一笑泄去。
如此一闹,我倒是认清了自己。且不说现下,恐怕往后三五年,我都难与他拌嘴得胜呢。罢了罢了,我一生行善积德,不知怎的碰上这么个冤家将我吃得死死的!
不过,伽萨肯赦免伽莱一事,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他只废了伽莱的一双腿,让他终生不能行走,算是为我报的仇。而后裁撤更换了他身边的仆从,削去爵位,送至距离晟都甚远的一座小城去了。名为休养,实则是将他禁锢在了那座城中。
而伽宁则照旧留在宫中,由万明和渊国的宫人们一同教养,以期柔化她骨子里的那股阴鸷寒意。伽殷常常入宫探望她,两个女儿家作伴,总算是不孤单。
甚至,伽萨允诺他的这位大哥,只要安分守己,尚可让他们父女二人於元宵节相聚。
说来,这也不失为权衡的妙计。他已将伽牧终生囚於地牢,施以极刑日日折磨,直至气绝身亡,宽待伽莱反倒能为伽萨博得仁厚的美名。
至於万明百姓,他们早已被苦难折磨得麻木,本对新王即位毫无触动。可前段时候的一场雨,却让这些人的心里重新有了一丝生气。
新王即位,蛇神降雨,是天大的吉兆。一时间,百姓们对这位年少的王多了许多敬重爱戴。
如此一看,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处,是全胜的局面。唯有如今这蛇神,是布在伽萨与我面前的一道大坎。
迈不过去,一切皆为乌有。
我握紧了手中的瓷哨,指腹细细描摹那乖巧伶俐的狐狸样貌,感到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可我们未必垮不过去。
不多时,伽萨又问道:“究竟是因为何事?”
思路猝然被打断,我不由地迷茫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经过方才一番思索,我心中不知怎的爱意横生起来,故作骄矜地扬了扬脖子,道:“我想着,咱们真是一对路窄的冤家。”
“哦?”伽萨饶有兴趣地靠在车窗边,一只胳膊支着脸侧,“这怎么说?”
“我呀,”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缓缓倒进他怀中,坚实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我这辈子都没法在口舌之事上胜过我的好夫君啦,你说可怎么办呢?”
伽萨垂眸俯视着我,看似只是挑了挑眉,我却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皆是喜不自胜的表情。
他垂下头贴近我的唇,道:“给你个机会,胜过我。”
“什么?”
“口舌之事。”伽萨说。
我笑了一声,攀住他的肩吻上那片唇。伽萨倒是真的给了我个机会,任凭我在他口中扫荡似的胡来也不曾反抗,最多也只不过情至深处,嗓中滑出了几声闷哼。
他按捺不住似的擡手抚上了我的背,继而开始拨弄我身上的锦袍。
衣带渐松,我按住他的手:“等丶等等,咱们不是来做正经事的么?”
伽萨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方回过神来,悻悻应了声,整了整衣摆将腿间跃跃欲起的那物遮住。
我好不容易胜了一局,心满意足地坐正了身子。待他冷静下来,方问:“伽萨,你当初是不是知道,我并不是真心对你的?”
闻言,伽萨沈默片刻,答:“是。”
“爱与不爱,从眼里就能看出来。”
我沈吟一瞬,道:“可你那时依旧对我很好。”
“你啊,就像一只小鸟。没有找到足够信任的人之前是断然不肯落下来的。”伽萨注视着我,爱意裹着一股覆杂情绪渐渐在那双金眸中升腾,“所以我在赌。赌你看得见我的真心,赌你肯飞落在我怀中。”
他擡手抚摸过我的发:“幸好,我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