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姐丈
我一路颓丧着回了住处,甫一阖上门,从支起的窗缝里眼瞧着那些人撤走,方才一把抹掉睫上挂的泪珠,提起小壶倒了盏茶喝,“可真是累人。”
“公子……公子?”容安衔泪的眼里逐渐被迷惑充盈,他怔怔地看着我恢覆往日神色,一时反应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冲他招手,他便微微俯着身子过来,口中安慰道:“公子千万不能伤心昏了头,否则就真的无人能救王上和宴月了。”
“是啊,不必伤心。”我一壁擡掌去捂肿痛的眼,顺便伸手揩去他眼角泛滥的泪花,一壁对桑鸠道,“你去取件衣裳来我换上罢,这身衣服皱巴巴的,显得人也没精神。”
桑鸠乖顺地应下,返身出去了。容安望了我片刻,才低声道:“公子可是有话要对奴说?”
指腹压在月钩似的杯沿上,我呵气拂过莹润茶汤,舒展青叶如波涛中沈浮之舟,翻滚着触了底,“从前听说有太卜可借以茶叶来占卜凶吉,助人避祸趋福。”
我压下眼尾浅浅地笑,将那杯盏递给他瞧,“你说若是他来看这盏茶,能卜出什么?”
“奴不知。”容安端详了半晌,直到那茶叶重新浮上水面才摇了摇头,“许是时局动荡丶危机四伏,又或是……是说王上之事还有转机?”
我扣上茶盖,将盏子重新搁在桌上,不置可否。容安眨着眼睛又盯了好一会儿那茶,亦不再多问。
未几,桑鸠便从偏殿捧着换洗衣服来了,后头还跟着位步伐出尘的贵客——
内监抱着拂尘朝我颔首,并不快步前来拜见我,反倒趾高气扬地一擡下巴,对院里伺候的渊国小奴们道:“去——皇上下旨即刻封了衔香殿的大门,此处也用不上你们伺候了,都回去等着安排新活儿!”
罢了才一俯身,对我赔上笑脸,“公子可别见怪,这是皇上亲口下的旨。”
自从我入了宫,住处便凭空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奴,不知是太后还是沈澜亲自安排的。如今这情况,更像是贺加兰因安插在我殿中的眼线。沈澜借口将他们除去,倒是方便了我在这里自自在在地休息。
只是……我将面色一僵,仿佛吃了黄连似的难受,故意大声怨怼道:“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以为皇叔要杀我呢。”
内监眉心微扬,馀光瞥见那些小奴都出了大门,方擡脚迈进内室的门槛,“公子去过那处了?”
我心道这老家夥演技实在是高明,亦缓了神色,“皇叔安排的好住处,莺歌燕舞叽叽喳喳地讨人嫌。”
“也是皇上的一番苦心,总不好真的叫新王住到大狱里去,公子岂不更心疼?”内监略去了烟雨阁不是寻常去处的事,偏在我耳畔搬弄口舌,末了擡手一抚拂尘的软毛,“按理说公子这几日不可出门,一日三餐由宫人送来。”
“皇上说,若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老奴。”
“我能有什么幺蛾子,只是些寻常的菜便罢。”我笑吟吟的,一面叫容安取了纸笔来蘸墨记下。又是芙蓉肉,又是茉莉蜜,净挑着工序覆杂的来写,写罢落笔,让容安将纸往内监面前一呈,”皇叔不会不高兴罢?”
他的眼瞳一颤,倒也抑住了讶异,笑道:“公子吃得精细,应该的。”
“三日之后是皇上的寿宴,还要请公子赴宴呢。”内监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句。闻言,我即刻正了身子,“哦?想来皇叔一定安排了大宴罢?”
“大宴自然是大宴,菜肴也新奇。”内监俯身答。
我擡指轻叩着桌面,半晌方露了笑,“那我可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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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日,人人都传言或许沈澜真的动了杀心。我每日端着樱桃酒酿在门口听个片刻,覆又回到屋里休息。他们传话传得劳累,我却在此处乐得清闲,唯一不好的只在於宫人不敢大张旗鼓地送冰进来,只能多送了些浇了糖汁的酥山。
封宫不多时,沈澜又以庆寿之名除了衔香的禁令。彼时我养好了精神,将一副精心画作的小像叠好了藏在袖中,擡腿便往集英殿去。
今日逢了沈澜的寿辰,入宫参拜的王公贵族比先前之多不少。临到殿前,我的馀光忽然瞥见一道窃蓝的倩影立在前头。
沈听鸾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在听身前人训话。她手中紧握着绢扇,却半分也不敢摇晃,只静静地站在那处。
我抛去目光,只见那男子虎背熊腰,像是戏本里唱的蠢霸王,大抵是个武将。虽说都是带兵打仗的,伽萨偏就样样都出挑,大有鹤立鸡群之姿。眼前这人,倒像个窝在人堆里的大冬瓜,高子里头拔矮子拔出来的。
“也不是人人都能生成伽萨那般模样。”我兀自嘀咕着。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公子这样的好福气。”容安也轻声嘀咕着。
我心中窃窃地乐,领着人上前。目光一扫,我这位阿姊的面上果然挂着泪珠,将眼下的香粉都沾湿一片。往日里在王府中,她是罕有的不欺负我的人,我这般想着,心上陡然一软。
纵然王妃恶极,两个哥哥恶极,乌糟糟的王府里偏生能养出个清透善良的姐姐,也是奇事。
“阿姐这是怎么了?”我往她身前一站,眸子上下扫过,顿然觉得面前这人不是什么善茬儿,“今日皇叔大寿,是想起父王了么?”
沈听鸾见我,含水的眸子先是一亮,随后便怯怯地垂了下去,“无事,我与你姐丈这便进去了。”
姐丈?王妃那般刁钻的眼光,竟能看上这等人做我的姐丈?我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三大五粗之人,只见他两眼虽精明,面相却抑不住地露出一股莽劲儿来。许是不满我的目光,他粗声道:“在下云麾将军杨兆先。”
云麾将军。
我一听,顿感渊国玄甲军想要重整旗鼓,简直是难上加难。难怪当初在路上见韩将军时常面露倦色,有这等人在,他不知道得劳累成什么样才能稳住军心。
可这人既然是我的姐丈,我总不好说些革了他的官职的话。
未等我开口,杨兆先已经先一步告了辞,转身欲往殿中去。我眉尖一蹙,朗声道:“站住。”
他面色不善地顿住步子,板着张脸转过身来,显然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公子见谅,我们这等习武的粗人礼数不周,喜欢直来直去丶有话就说。”
太后传的话实在是好,看来满京城的人都以为沈澜打定主意要惩治万明,连带着我也将沦为阶下囚,眼下连个从三品的将军都敢对我冷眼。
“我看不是习武之人粗俗,”我趋步上前,凝下眸中方才的笑意,冷声道,“是独你不知礼数,逾矩犯上。”
杨兆安一噎,面色更暗了三分。
我瞧着他面生,心中估摸着是个新贵,索性道:“也不知道你带了几次兵,打过几个蛮人,是居功自傲还是虚张声势?”
“我乃护国之士,你休得以此语冒犯我!”杨兆先似是被我戳中痛处,破口反驳道,“本将军如何,轮不到你这雌伏献媚的绣花枕头来评说!”
“夫君莫要说这样的话。”沈听鸾瘦弱单薄的身子横在我们之间,哀求般轻轻推着他,反被杨兆先推至一旁。此时就能对她推搡斥责,恐怕以后就欺到王府上头去了。他如何在朝堂上挖苦我的两个混账兄弟都好,独不该辜负唯一对我好的姐姐。
我勾起唇,眼中却掀不起半分笑意的涟漪,“若是杨将军善战,渊国何须我来安抚万明?何况下旨让我前去的是皇上,将军是对皇上有怨言。”
“我自然是一心效忠皇上!”杨兆先涨红了脸辩解道。
“将军既无战勋傍身,拿什么来效忠皇上?”我缓缓踱着步子,道,“你又如何配得上我姐姐?”
“你!”眼前之人拙於口舌,一时拿不出别的话来驳我。
我摇着手中的折扇,目光愈加阴寒,“杨兆先,你今日能来赴我皇叔的寿宴,托的是我姐姐的福。若是你还敢对她颐指气使,小心你的脑袋。”
杨兆先面色若霜打过的枯叶,难看得要命。他擡手指着我,虽咬牙切齿,终是一挥袖,转身往里去了。
沈听鸾浮步向内跟了几步,又不忍地返回来,与我低声道:“阿鹤,你的那些事,阿姐从别处也听到些风声。此时正值转圜之际,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再惹得皇叔大怒,千万保重自己。”
我将目光凝在她面上,看两山青黛微微地攒起,继而又起了雨色。云眸蓄水,雨打新荷,哀思无尽。
陡然之间,我就明白王妃为何愈加恨我了。
“阿姐,你低嫁与他,是不是因为我?”我问。
“不……”她矢口否认,发髻间点翠的坠子晃了晃,“母亲当初将诸事因果皆推在你身上,本就是不对的。阿鹤莫要这样想,你原本也不亏欠我们,倒是母亲与我们亏待你许多。”
“杨兆先对你不好,我都看见了。”我又说。
闻言,沈听鸾伏下两扇蝶翼似的睫,半面隐在绢扇下,朱唇微抿,在一阵风吹棠花新叶之声中很轻柔地诉说。
“母亲自那日之后大病一场,寡言了许多。其实这些年,我何尝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皆在圣上丶在上苍眼中看着,也明白终有一天须得尽数偿还。”
“只是,若能以我之际遇,略减轻些母亲与兄长犯下的大错,我便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说:
过去的眠眠:嘤
现在的眠眠:小心你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