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吃醋
渊国夏日的天暗得晚,等我从地上捡起那只线轴,纸鸢早已从云中落下来挂在了竹枝上。
竹丛里起了星星点点的流萤,伽萨抱我坐在马上,勒着缰绳生怕马蹄踩着了地上飞舞的小东西,步步行得都小心。他的外袍重新搭在了我肩上,垂下的金饰轻轻拍打着马腹。马抖抖身子,我便在伽萨的怀里晃一晃。
“我听说万明有种风筝巨大无比,每到大风天才能飞上苍穹,行时有声如千军万马过沙场,又像霹雳飞火破云层。”我手里抓着那只纸鸢侧坐在马上,脑袋倚在伽萨肩上,“可惜未曾亲眼见过。”
“哨筝常在打仗时用以震慑敌军丶传递军令,就和战鼓一样。”伽萨道,“若是你喜欢,我回去叫人放给你看。”
我一壁听着竹林里草虫嗡鸣声,一壁笑道:“行军之物,怎可用来博我的开心?我随口说的罢了。不过那风筝上缚着那么多竹哨,得多结实啊。”
伽萨不以为然,“莫说几个竹哨,就是缚个人上去也飞得起来。”他凑上来咬我的耳朵,低哑的嗓音贴着颈侧道:“指不定把眠眠放在哨筝上,飞进天宫里当仙子去。”
我擡肘推了他一把,“若是我飞走了,你可心疼么?”
他黏腻地亲了我片刻,才笑起来,“那我去把眠眠追回来,告诉神仙这是我的王后,谁都不许抢他。”
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荷包里将那朵花重新按在了发间。它带着微微的涩,在竹林清香里显得格外契合。
过了片刻,伽萨忽然又蹭上来,“为夫发现,眠眠近日真是娇了许多,不愧是娇娇。”他话里带着调侃的意思,又自己确信地点头,“或许眠眠本就是这种性子。”
“怎么?哥哥想嫌我了?”我扬起脸盯着他,作出一副审讯的模样,“那可门儿都没有。”
“小的不敢,眠眠在母国就得当大王!”伽萨哄小孩似的哄我,拽住缰绳令马拐出了竹林。小坡上游戏的孩童都已归家,唯有那老人曾在的地方落下了几根未用尽的竹条。
“那在万明呢?”我又问。
伽萨宠溺地擡手抚过我的面颊,撩起一缕散落的青丝凑到鼻尖轻嗅那花香,片刻方道:“这万明王也给你当,好不好?”
“哥哥大度,万明的百姓倒是未必肯呢。”我将发丝自他指间缓缓抽出来,他借势抓住我的手,递到唇边吻过泛凉的指尖。
“有何不肯,我说当得就当得。这世间唯有配不上眠眠的,万没有眠眠配不上的。”他说着,又皱了皱眉,“虽然馀毒清了,眠眠的手还是容易凉。”
我动了动手指,转而与他十指相扣,“正是如此,我还是在万明好好地享清闲——不劳累了。”
伽萨低低地笑,应道:“好,好。往后半生,都让眠眠清闲自在地过!”
-
回到驿馆已是半夜,我和衣躺了片刻,天刚亮便听见外头车轮辗过砖地的声音。
我爬起身,被伽萨一手拉回了床上。他翻了个身,手臂压在我腰上,含糊道:“别管了,指定是你皇叔又想到了什么幺蛾子,迫不及待地往你身上使。”
“想来是宫中有什么事,我去瞧瞧。”我擡他的手臂,却不知他怎么这般有本事,将手牢牢地框在我腰上怎么都挪不开,却又不至於将我压疼了。
伽萨闭着眼,道:“这才几更天就过来了?等到日上三竿再说罢,眠眠睡觉。”
我见他丝毫没有放我起身的意思,只好又安分躺下,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地席卷而来,眼皮也重了许多,索性枕在他臂弯里沈沈睡过去。
等到再睁眼,已过了晌午。
我眼见着窗外高悬的耀日,心里一惊,伸手摸了摸身侧,被褥果真是凉的,连忙起了身往外去。只见伽萨坐在一旁安闲地品茶,急得那礼部侍郎可怜兮兮地缩在一旁直搓手。见状,伽萨一擡手,微微笑道:“这茶果然好,大人怎么不尝尝?”
“这是怎么了?”我躲在屏风后悄悄问容安。
容安捂着嘴笑,悄声道:“皇上一大早派人来说有使者贡了批好茶,请公子入宫去尝,还送了一挑子给王上。谁知王上不动声色地截下来了,就是不让奴来叫公子。奴想着也是,皇上肯定是想借故又把公子骗进宫去,侍郎大人见不着公子交不了差,可急呢。”
“他等了多久?”我又问。
容安想了想,道:“侍郎大人一早就来了,到现在大抵有……三四个时辰了。王上说公子昨日玩儿累了,今日就是睡一整日也无妨。”
沈澜大约是想寻个由头传我入宫,不过他早已解开了心结,也不至於又生出些莫名的心思。
我斟酌片刻,整了整衣衫从屏风后步出,礼道:“侍郎大人来了。”
礼部侍郎一见我仿佛猫见了耗子,忙不叠地迎上来,眼中止不住地感激,“下官见过公子,皇上说寿宴时收了不少上佳的好茶,命下官请公子入宫尝尝。”
“怎么醒得这么早?”伽萨亦起身,生生插进我与侍郎之间,略显蛮横地将那已然很是可怜的老臣挤了一踉跄。他握住我的手,声音柔和得叫侍郎瞪大了眼,“是不是他们烹茶时出了声,把你吵醒了?”
“他们向来小心。”我将目光自礼部侍郎身上收回来,拍了拍伽萨的手,“方才听你说茶好,既然皇叔叫我去,不如就赴他的约。”
伽萨微挑的眼尾压下来。
闻言,礼部侍郎连忙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道:“是啊,皇上盼公子许久了,就等着呢!”
我“嗯”了一声,吩咐道:“想来皇叔的车马都备好了,就劳大人去回声话……”
礼部侍郎不住地点着头,连声应好,直到我微笑道——
“今日午饭后,我与新王一同去赴宴,想来皇叔更高兴。”
-
“怎么了?生气啦?”我坐在马车里,故意凑到伽萨面前看他紧抿的唇和紧绷的面颊,“哥哥怎么一路都不同我说话呀?”
伽萨心烦意乱地拧着眉,擡手将我拨到一旁去,扭头看向车外繁华的闹市。
我顺势倚在车壁上,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哎呦”,他又抑制不住地将双目睇过来。目光上下扫过,见我并未有受伤的神色,他又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
“哥哥,别吃醋嘛。”我讨好地靠到他肩头去,小幅度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嗯?”
“你心里只你那个皇叔。”伽萨赌气似的不说话,被我扯得不耐烦了才将衣袍一敛,只抛下这么一句话。
“我心里是谁,你比我更清楚。怎么,还要和我皇叔争醋吃么?”我从袖中翻出个小纸包摊开,捏起一粒盐渍青梅喂到他唇畔,“你和老男人争醋吃,羞羞羞。”
伽萨拂开我的手,倦道:“你自己吃。”
我伸出去的手定在了半空,默然许久才灰心地塞进自己口中,身子亦往一旁挪了挪,低头不语地慢慢将纸包叠好了收起来。
“你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闭了半柱香工夫的嘴,才闷闷地憋出一句。
闻言,伽萨缓缓转过头,又看向车外,方道:“你明知道他不过把你当你母亲的替身,还上赶着送过去。”
“正因他不是真心对我有意,我才不怕去见他。再说了,你我一同去见他,又不是我私下与他相见。”我道,“上回都说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他还是那般对你呢?”伽萨问。
我撸了撸袖子,伸出略显纤细的胳膊,仿佛要去打架似的竖着眉道:“那我如今也不是软柿子!”
他绷着的唇角终於微微向上勾了两下,连忙扭过头去,却还是叫我察觉到一丝露出的笑意。我又挪过去,攀住他的肩膀,“还生气么?”
回应我的又是那僵硬的脸色。
我重新掏出一粒盐渍青梅,塞给他,“你吃了,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伽萨别扭地撇着脸,任我怎么拉扯也硬是不回头。我只好把青梅衔在唇中,一面晃他的胳膊,一面从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亲自喂到他面前去。他终於拗不过,回头凑上来咬下那半个露在外头的蜜饯,面上才露了些笑。
“你吃了,可不许再吃醋了,不然连我也要生气了。”我抓紧时机与他道。
伽萨慢慢咀嚼着那半颗青梅,良久才“嗯”了一声。他重新把我捞进怀里,手迅速地从外头摘下来个什么东西,重新簪在我的发间,落下一嗅清香。
颇有些宣示所属的意味。
我擡手摸了摸那朵新鲜的栀子,玩笑道:“怎么不拿杆笔,索性把你伽萨二字写到我脸上呢?”
伽萨屈起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无奈道:“就是我想写,你舍得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么?”
“别人不可,某人倒是可。只是要记得沾墨,千万别沾错了醋呀什么的,把我酸着了不说……”我支起身子亲亲他的唇畔,“还把自己给醋倒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伸手拧了一把我的腰。我受痒,止不住地“咯咯”笑,硬是往他怀里钻。闹了半刻,伽萨心情方好些,又老老实实地把我搂在怀里。
“眠眠就是个软柿子。”他抚开我面上散落的发丝,捏了捏我泛起红润颜色的脸颊。
“软柿子好吃呢。”我坐起身子,望了眼远处的宫门,“有你护着我,我就是软柿子也不怕了。”
-
再过半刻便到了宫中,沈澜想来已在勤政殿候了多时,眼底挂着午后特有的倦意。
他看了眼跟在我身后的伽萨,眼里还是露出一丝不快来,却并未立刻就将他请出去,只是冷漠地盯着他,“新王也来了?也是,你们两个何曾有过分离的时候,仿佛落了单就要给谁吃掉似的。”
语毕,他从案上拿起一卷写满了墨迹的册子,显然是早有准备,内监心领神会地捧在手中交予了伽萨。
“这是一卷渊国工匠的名册,他们曾在渊国边境行防沙固土之事,还算有所成效。”沈澜似是毫不在意地说话,目光却从未离开过伽萨,“你所求之事朕与诸卿已商议过,这名册上的人会同你们一并返程至万明。”
“至於互市一时,尚须再议。几位互市监已候在偏殿多时,你若是想,自去偏殿与他们商定诸事。”
伽萨随手翻开名册看了一眼,目光在殿内迅速游走,“陛下想支开小王,与眠眠独处。”
“什么眠眠丶眠眠的。”沈澜眯了眯眼, 像是被这个称呼戳到了心坎。他险些没藏住心上的不满,就差把“你取的什么字”写在了面上。我暗暗失笑,若是他知道伽萨还给我取了两个字叫“娇娇”,岂不被肉麻得昏过去?
“朕与鹤儿乃是叔侄之亲,说两句话还须你来同意么?”他很不悦地盯了眼伽萨,兀自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方才擡眼道,“你来时便不曾给朕行礼问安,现下又一副防着朕的模样,哪有半点……”
眼见他们二人各自有了剑拔弩张之势,我连忙插嘴道:“皇叔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这都是一家人了。”
沈澜嫌弃地瞪了我一眼,对伽萨挑得更明了些,“朕让你站在此处已是十分体谅你了,若是放在以往,不说鹤儿的兄长丶姐丈,就是他的那些叔叔家的兄弟都要堵在你跟前,还能叫你这么轻易地进门?”
我心中一惊,越发觉得沈澜这话颇有深意。细细一想,竟像是渊人婚嫁时堵门的习俗。我将他暗暗看了好几眼,忽地一乐,推着伽萨的胳膊就让他往外走。
伽萨不明所以,只当我又被沈澜的一番话轻易策反了,正要站住了脚生气。我垫起脚,当着沈澜的面扒在他耳畔喜滋滋地轻声道:“皇叔这说的叫堵门,我们渊国的新娘子出嫁都有这个习俗。我皇叔要松口了,你快老实过去,省得他一会儿反悔!
他虽仍是一头雾水,却也明白了几分意思,威胁的目光覆又在沈澜的面上扫过去,仿佛是警告他不许为难我。而后,他才跟这内监往偏殿去。
我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目光止不住地飘向伽萨离去的方向,还得装作矜持地立在沈澜面前。半刻,我问道:“皇叔是要给我赐婚么?”
谁知沈澜将盖子“啪嗒”一声落在茶盏上,冷脸道:“朕何时说过要给你们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