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顾虑
“那万明是什么地方?”沈澜负手自桌后走出,扳指映着窗外的一道日光,“遍地金银又如何?蛮荒之地丶寸草不生,你真当那里的人是友善之辈么?”
“皇叔,万明并非你想得那般不堪。”他的话让我仿佛受了当头一棒,登时有些丧气,却还是据理力争起来,“皇叔明知道伽萨是真心对我好的,我从不觉得自己在万明过得苦,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痴情种,万明山高路远,四面蛮族环伺,若是陡然生变,你如何自保?”沈澜亦不动摇,只道,“况且伽萨其人自幼便以暴戾着称,就算他如今对你有真心,难保日后不会变心。”
我听出他言语中对万明的偏见丶对伽萨的诋毁,心中憋了一股气,驳道:“皇叔如何这般笃定地认为他心性不坚?不过是本就对他心存偏见,所以百般诋毁。可皇叔实则对他知之甚少,远不比我与他朝夕相处多年。我知道他,就算太阳自西山起东山落,他也不会变心。”
闻言,沈澜恨铁不成钢地一挥袖,厉声道:“这世间多的是负心汉,你孤零零地在那处,将来若是受了委屈,谁还能替你伸张?”
“他不会叫我受委屈。”我夺过话头,打断了他的一番劝导。他两眸微敛,显然是愤怒之色溢於言表。我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鹤儿失礼,只想问一问皇叔,这些年皇叔可对我母亲变过心?”
母亲向来是沈澜的逆鳞,他心尖上百般护着的丶最柔软的一处地方。果然,这话让他噎了片刻,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势。
“鹤儿,朕从未忘记过她。”沈澜眸中露出罕有的柔情,夹杂着丝丝缕缕覆杂而悲伤的情愫。借着日光,我注意到他纤长的睫羽中沾了星星点点的泪光,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如此莽撞地戳了他的心窝子。
他背对我重新站在了桌前,随手拿起一杆笔,叹道:“你年纪尚小,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朕从前亦有满腔的年少恣意,如今身居帝位,才知道高处不胜寒。”
我仔细听着他的话,心里慢慢地品。
沈澜轻手将笔搁在砚台上,“人这一生不能够兼得,握在手中的权力越多,留给自己本心的馀地就越所剩无几。”
我觉察出些许不一般的意味,试探着问道:“难道……皇叔想过对我母亲放手么?”
他转过身,长久地看着我的双眼,眼神变得飘忽起来。终了,他极低地丶带着失意的语调,喃喃道:“朕娶了张相之女为后宫之主。”
他与如今的皇后成婚,想要亲手赠予心爱之人的凤冠终究戴在了旁的女子发间。
我听出几分难过,亦不忍再恨声与他争吵,反而劝慰道:“这本不是皇叔的错,世间的应差阳错从未停止,不过命运使然罢了。”
“朕不得不娶张家女,只因朕是帝王。”沈澜敛了心绪,声音再次沈稳下来,他道,“鹤儿,你可知道伽萨同样是一国之君?”
我看向他神色覆杂的双眼,突然就明白了沈澜所言的背后深意。他自度无法避免帝王之身所受到的重重枷锁,亦不认为伽萨能够从诸多束缚中挣脱出来。
“皇叔是怕伽萨有朝一日如自己一般,为人处事处处身不由己?”我咬着唇想了想,“渊国幅员辽阔,掌管亦是困难,所以皇叔才觉得力不从心。万明国小,如今的重臣皆为他的心腹,想来……不会有大碍罢?”
闻言,沈澜又是一拂袖,无奈道:“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凡是国主,皆以一国利益为重,旁的都要往后搁。鹤儿,你自以为自己了解伽萨,那么朕问你,在他心中,你与万明江山孰轻孰重?”
他这一番话,陡然将我点醒了。有一瞬间,我仿佛置身於伽萨的书房。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洋洋洒洒的谏言尽是劝他送我回渊国以换取互市之利。蓦地,当初伽萨口口声声的“万明”重又回响在耳畔。
我与万明,孰轻孰重?
见我长久不语,沈澜拍了拍我的肩,正要言语。我握紧了掩在袖中的手,擡头道:“皇叔,我自忖比不过万明万千黎民百姓,也不想与他们相比,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皇叔可知道么?当初伽萨说万明的狮子老虎也舍不得咬我,其实不是这些凶兽不咬,而是它们每一次落口,伽萨都挡在了我的身前。”
“皇叔,伽萨心中爱我,我亦对他有情,两人长久相伴便是我当做之事。他这些年过得不比我容易,往后也操劳辛苦,我要陪在他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共度,方不愧对於他对我的一腔真心。”
沈澜微微瞪大了双眼,像是被我这一番剖白怔住。也许在他眼里我仍是个孩子,远不会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喜欢,亦不会说出这样深入骨髓的话。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闭上眼长叹,仿佛被我气得不轻。不过三五息的工夫,他道,“你与你母亲,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就是撞得头破血流,既是我自己选的路,就绝不后悔。”我道,“在皇叔心里,鹤儿怕是半分也比不过母亲。”
沈澜缄默些许时候,目光隔空描摹着壁上挂着的女子画像,仿佛在斟酌什么决定。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又是长叹一声,“在有些人眼中,恐怕你也是无上至宝。”
他回眸,面上的铁青已消退下去。他擡手随意一指,“鬓边的花儿是他送你的?”
这一说,我方才想起那栀子还簪在耳旁,面上骤然一烫,仿佛是偷情被长辈发觉了一般,支吾道:“他替我簪上的,这几日海棠落了,栀子倒是开得很好。”话刚出口,我又念及沈澜的寿辰刚过,我便戴了朵白花招摇,多少有些无礼。踌躇着想要摘下,却听他道:“嗯。”
“所以皇叔……”
“朕不会给你赐婚。”沈澜对这事依旧斩钉截铁地不同意,却转言道,“你实在想去万明就去,想要王后的位子就让他亲自给你封。朕不会赐婚,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沈澜不赐婚,我便不算正儿八经地从渊国嫁至万明,最多是与伽萨私定终身。虽说在万明都一样,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可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缺憾的圣旨正是他给我留的后路。
我谢过沈澜,正要走,又提了一嘴,“听闻各位王叔家的女儿出嫁,皇叔或多或少地都将她们封了县主,我阿姐却还没得封赏。阿姐在家时对我很好,对母亲亦恭敬谦和,还望皇叔不要忘了她的贤德端庄之处。”
“你想如何?”
“我瞧着那杨兆先不像善茬,一介新贵仗着皇叔的器重便胡作非为,恐怕要借势压过我姐姐去。阿姐速来温和良善,难保不会受他欺负。”我暗自斟酌一番,“按祖制,阿姐应得个县主的头衔。只是我想皇叔已经冷落了王妃与我的二位兄长,叫他们掀不起风浪来,阿姐孤身一人又已嫁入别家,大抵……身份尊崇些也无妨。”
沈澜的眸子动了动,一手按在桌上,朝我的方向微俯着身子,“县主之上便是郡主,你想让朕给她郡主的名头?”
“皇叔连太子仪仗都不吝予我,想来也不介意用郡主之位制衡一下新贵丶得个顾念手足的贤名。”我道,“我瞧着那杨兆先实在目中无人,夫妻之间若身份悬殊,如何举案齐眉?唯有门当户对,才能相互制衡。”
沈澜沈思片刻,不置可否,只是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朕看你如今很会权宜之计。”
“谢皇叔夸赞。”我装作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很是温驯地勾了唇。
“既如此,朕也提醒你一句,”沈澜沈下双眸,“不要忘了当初那道人给你算的命数。往后在万明须步步小心,若生变故,即刻用墨鸽传信予朕。”
我转身向外迈的脚步突然顿住,久远未被提起的记忆突然如匣倾般跃入脑海中。怔然片刻,我轻声道:“皇叔,我如今不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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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勤政殿,我牵着伽萨的手往外走。他随手将一卷文书递给身后跟着的容安,轻车熟路得仿佛那是他自用的小奴,随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沈澜降旨之事。我见他双眉舒展,眼底有愉悦之色,心知他与诸位互市监谈得不错。我摸了摸下巴,“皇叔说,既是你心爱我,不如让你亲自封我为后。”
“他是百般不愿意咱们在一块儿。”伽萨眼里的喜悦消散下去,撇了撇嘴,“如今万明向渊国示好臣服,我亲自封你为后,说到底不如他的圣旨来得尊贵,只怕委屈了眠眠。”
“可我更愿意要你的诏书。”我捏了捏他温暖的掌心,指腹摩挲着那片薄茧,“我的夫君亲自昭告天下封我为后,比什么都好。”
伽萨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脸,算是作罢。
其实沈澜愿不愿意降旨,我本不关心。他向来对伽萨丶对万明心怀芥蒂,眼下能松口让我们二人成婚已出乎我的意料,何必再强求他忍着抓心挠肝的滋味降旨将我正式赐予伽萨呢?
那一道圣旨本是可有可无之物,我所求的唯有与伽萨长相厮守。如今心愿圆满,别无所求,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渊宫的宫道两侧又开起了娇艳如画的莲花,含着露水飘在清澈河水之上,行走期间别有一番意趣。我忽地想起了御园中那别致的映日荷花,当即拉着伽萨的手要往那处去,便不可避免地路过了宫中的一处佛堂。
那佛堂本是先祖时建来邀请大师入宫讲经传道的,后来大师圆寂,留弟子於内为宫中诸位贵人诵经祈福,平时鲜有人去。我途经那里,不经意地擡眼随意朝内一望,竟见一道漆深的倩影跪倒在那处。
檀香扑面而来,贺加兰因穿着她几乎从未着身的青黑色衣裙跪在蒲团上,身姿在袅袅烟云中显得格外单薄。跪在她右后侧的侍女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谨慎地回头望过来。
见是我,她仿佛见了什么恶鬼丶罗刹似的,竟将一张白皙姣美的脸吓得惨白无比。
也不难猜,与她朝夕相伴共侍太后的絮娘被沈澜下令乱棍打死时,她就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如今再见了我与伽萨,心中岂能不害怕?
侍女跌坐在蒲团上,身形一晃引得竹子不满侧目,慈祥温和的面目在一瞬间露出厌恶之色,却又立时恢覆了哀婉凄凉的眼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转过身来时,我清楚地看见她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里拈着的一串佛珠,同她眼底大片铺就的乌青黛影。
“你来做什么?”贺加兰因嗓音沙哑,露出深深的疲惫之态。
沈澜雷厉风行地问罪了安国公一族,谢氏众人或斩首丶或流放,并顺藤摸瓜地查出了不少与谢氏来往过密的官员。自那以后京中便有传闻,说太后日夜在佛堂诵读经书丶不再过问前朝之事,这事想来不假。只是不知她是真的弃了那门心思,还是躲在暗处养精蓄锐丶以待来日趁机反扑?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处,见太后娘娘诵经诵得虔诚,亦不便打扰。”我松开伽萨的手,拢起袖子立在门槛外,一副事不关己丶看个闲趣的模样,“太后娘娘是为死去的安国公诵经祝祷么?”
安国公与太后勾结,谢氏一族的倾覆与她脱不开关系。为着一时的风光得意致使谢氏全族覆灭,她亲手栽培的势力亦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贺加兰因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过去只有她字字如刀往我的心上割,如今两人的身份竟轮换了。
贺加兰因眼瞳骤缩,她苍白无力地重重咳嗽几声,“你如今高兴得很,哀家却不似你那般铁石心肠。”她作出一副悲悯众人的神情,双手合十将佛珠贴在掌心里,“哀家为无辜者祝祷,你手里沾着人血,又怎会明白?”
我看着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心中一阵好笑,亦明白了她此番折腾不过是为了将贤德做给外人看,实则心中没有半分悔意。
这女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论手里沾的人血,谁人能比得过太后娘娘呢?”我微微笑着,擡眼看向眉眼慈祥的金身佛像。那佛面色庄严,双眼微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故作姿态丶佛口蛇心的女人。这般场景,真是极尽讽刺。
“罢了,哀家知道你走火入魔,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地来报覆哀家。”贺加兰因言语有气无力,却还是在侍女的搀扶下亦步亦趋地走来。她双手扶膝,双腿一弯,竟徐徐地要向我跪下来,“哀家跪下向你赔罪,便是。”
语毕,她缓缓擡起眼,一双美眸中露出了带着癫狂的阴鸷。
佛堂之中,她一个长者向我这后辈下跪,损的是我的命格。在贺加旧说里,若是后嗣逼得尊长跪地,生时必定多灾多难折寿而亡丶死后也备受折磨不得入轮回。贺加兰因如此对我,实在是狠毒至极!
电光火石之间,伽萨将我扯到身后,手中一枚扳指飞快地褪下射出去,正打在贺加兰因的肩上。她吃痛地尖叫一声,向后倒在了侍女的怀里。
伽萨冷笑着啐了一口,“太后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在佛像面前跪些时候,以求谢氏的冤魂不会将你拖入阿鼻之中。可笑你这伤天害理的疯子,若要将被自己所害之人一一跪过,恐怕双膝跪成石头也跪不完罢?”
“你丶你这蛮人!”贺加兰因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冲到我们面前来。伽萨眼疾手快地将门合上,只听一声闷响,定然是里头那位扑在了门上。
他隔着门,妖里妖气道:“哟,这么快就遭报应了,不知是哪位的冤魂覆仇呢?太后还是多诵诵经,省得以后再扑在门上丶或是掉进水里丶还是平地上跌跤,在我这蛮人面前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