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落定
神农谷。
云夫人的故乡。
曾经被九州诸国围剿丶血溅黄土的药人的故乡,人世间一道血痕累累的伤疤。
我抓着外袍的手渐渐攥紧,掌心清凉苦涩的药味弥散开来。他们替我上了药,纵然对这世间颇为凉薄,对朝廷又百般怨恨。
“旧王用我们的族人烹制肉羹,用他们的血骨为自己延寿。”那人周身掩在一片苍白色里,仿佛飘忽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魂,“你让我们如何相信朝廷”
“可如今的王体内也淌着药人的血。”我轻声道,“他是明君。”
我捋直了衣袖,擡手请他们落座。二人虽有疑虑,还是应下。我照例倾了两盏茶推至对面,他们相望一眼,掩在白袍下的手依旧落在膝上。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身为外人,不能尽数对神农谷药人的苦痛感同身受。但遭人捕食围猎之事,曾经真真切切地重现在我眼前。”
“什么”左边那少年话多,语调也更加抑扬顿挫,听书似的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见谁被猎杀过”
我深吸一口气,长叹道:“贺加人。”
“晟都内聚集着大量贺加遗民,故土被渊国先帝血屠之后,他们流散各地。万明旧主听信谣言,捉贺加少年入宫饲蛇炼药,以求长命百岁。”我端着茶盏的手腕颤了一顺,忙将盏子搁回桌上,闭眼压下眼底酸涩,“我……我那时看着他们被带去宫里。”
面前二人的呼吸瞬时一滞,帷帽上的白纱动了动。
我咬住下唇,直到血珠沁出伤口,才忏悔似的道:“那时我太傻,不知道如何救他们,只能看着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生生被送入魔窟之中……”
“你……你是……”半晌,右边那人才缓缓出声。
“我母亲出身贺加王族。”我道。
左侧那少年发出极其清晰的一声“嘶”,像是在倒吸一口凉气。他震惊道:“这么说,你祖父血屠了你母亲的母族”
“他屠的还是他元妻的母族。”我面上不自觉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摇了摇头转言道,“如今好些了,伽萨他……王在晟都封了住处给贺加人,下令举国服丧数日,为枉死的族人立碑祭奠。若是你们愿意到晟都来,身为云夫人的族人,他定然不会亏待你们。如此,也能少许宽慰他对先慈的思念之情。”
“不必。”左侧那话痨少年刚忍不住要张口,右侧那人先一步回绝,“我们隐於世多年,只行医救人,不问凡尘世,不能坏了规矩。”
话痨少年口中“啧”了一身,擡起胳膊杵向同伴的腰际,追问道:“他这么做,又是赐居所又是立碑的,是不是因为你”
“这是贺加百姓应得的。”我道。
“你身上的痘疹已上过药,静养三日便会消退。”听罢,右侧的白衣少年已先行起身,顺手将同伴拽了起来,声音清冷道,“时候不早,我们不宜在外逗留过久,先行告辞。”
我见他们话语里丝毫不提相助之事,心中有些失意地暗叹一声,又闻他启声道:“明日我们二人会带着医方前来,在此相会。”
“啊”我一怔,连忙起身,激动之馀撞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淌下,沾湿了我的衣角。
“他病傻了。”左侧少年悠悠叹息。
我追上前,“我只是以为,你们先前百般不愿……”
那少年先一步行至门槛处,闻言又停下脚步,笑道:“贺加人能安居晟都,除了新王有所作为,你自己也废了不少心血罢?听闻渊人向来视外族人为仇敌,你倒是很不一样。”
“天下国君无不想开疆拓土,一统九州。可狼烟烽火燃尽,耗的尽是平民膏脂。我父亲因战而死,母亲全族因战而流离失所,就连我自己也是因为玄甲战败了被送来此处。幸而遇良人,否则如今还不知死在何处。”我上前跟了几步,自嘲道,“我这人没什么野心,明知不能,却也总想着天下各族都能和平相处。届时便无人战死沙场,亦无人颠沛流离。”
微风拂动帷帽轻纱,阳光自门外撒进来,将白纱照得略透了几分,显出少年俊秀的侧脸轮廓。他侧眸看向屋外初消的雪,丢下一句,“这便是最大的野心。”
“万明向来对遗民来者不拒,四处逃难而来的异族人不计其数,光是在沙城我们就遇到了不少。”他背起药箱,“我倒是想看看,你们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
次日清晨,我召集了所有的御医。旭光刚越过沙丘,两个白衣少年便如约而至。
他们照旧不愿摘下帷帽,周身罩在如雪的白袍中,与御医们轻声交谈着。我立在一旁听,不时擡指碰一碰手上结痂的红疹,心中却已了然无惧。
御医亲自查过,那水确有污物在其中,正是疫病之源头。我擅自拨了银子,让他们重新掘井,且要将水煮开后方可饮用。此外,又书信一封回晟都,请求调遣水官前来整治。
又过数日,御医用少年所赠药方制成药膏丶药汤发放给城中百姓,不过七日,城中疫病绝矣。
我开始叫人收拾东西准备返回,特留下一支队伍去蜃渠别处救人。可惜那两名药人少年许是怕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此后未曾再露面,我备下的贺礼也迟迟未能送出。焉知我从未将他们的身份告知别人呢?正遗憾之际,老六从外头提溜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往地上一丢。
“这就是那潜逃的太守,老……小的已经揍他一顿,现在交给贵人!”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倒还是粗声粗气的。嗓门也洪亮。
我手中拿着白玉符节,轻飘飘地扫了那人一眼。那太守缩在地上,鼻青脸肿,眼神忽闪,目光不时瞥到我脸上。我将符节收好,嘱咐桑鸠道:“将东西都查一遍,别落下什么。”
“嗳。”桑鸠应了声,重新返身去查装入箱中之物。
“沙城各地修缮所需的银两可都记下了?你带人再去城中看看,若百姓还有困难,带他来回我。”我转身与容安道,“还有,叫他们不必再拜我了,我还没死呢。实在要拜,便拜那两个少年罢。”
后者亦领命,冲窗外使了个眼色,宴月便从屋檐上跳下来同他一道去了。
我又扫那太守一眼,继而垂眸数起伽萨这些时日里给我寄的信,一一展平收好,将折角也捋得不能再直。
“贵人,这人究竟如何处置?”老六见我迟迟不发话,不由得有些急切,“这人可留不得啊,罪状都白纸黑字地写着了,不必再去回禀王了罢?王不是说了,这城中事都归贵人管的么?”
“也是,他说都归我管。”闻言,我这才懒怠地踱步到那人面前,“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太守翻了翻眼睛,无话可说。
我点点头,眼底攀上一股寒意,“拖出去枭首示众。”
“得嘞!”老六高兴地一合掌,拖着面如死灰的男人迈开大步往外走。还未走出几步,我又叫住他。
他诧异地回头,生怕我临时改变主意。我则将信纸在手里随意翻了翻,擡眼道:“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王将城中诸事都托付与我的?”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人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