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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春意

离开一月有馀,回城时晟都已经入了春。

冰雪消退,微风回暖,城墙底下罕有地开了二三枝白色小花,歪歪地斜在墙边,慵懒晒一日太阳。

沙城病气雾似的消散时,城中大道上突兀地立了一座像。我从前从不知道万明人如此热衷於高立之物,高台也好丶神像也罢,统统要拔地而起,指向悬於苍穹的耀日。

百姓说那曾是旧主在位时下令迫使诸城立的像,是个眉眼弯弯的女子。我知道他们口中的旧主是谁,也知那女子是他的母亲。其实她入蛇窟为祭丶保了万明十年风调雨顺,未必担不起几座像的香火。可惜伽牧当政过於残暴,连带着他母亲的性命也埋藏在了史书中的一笔大错里。

如今的像,换成了我。

我立在那像前久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闻那像原本纪念的是伽牧母亲时,就更多了些惆怅,索性叫他们在人像面上遮一遮,理由是渊国有过人被看死的旧事,我也怕。

后来他们想方设法用五色石制成狐狸假面遮了我的眉眼,说挡住印堂,人的气就不散,大抵也就不会被看死了。

也好,时疫能治住,少不了那些狐医的功劳。

我骑在马上入了晟都,瑞雪兆丰年,在万明同样是这样的说法。年少的男女在街上抛花儿,不时有两朵绢布扎的小花落在我身前,或斜着插入马首的长毛中。万明每年的丝绢产量极少,上品皆优先贡入了渊国,因而虽然他们所拿的绢花略为粗糙,同样是重金所得的。

我摘下那绢花,托在手心里递给了那丰腴的少女。她双手藏在身后缓缓走过来,臂钏上的金属相撞,声若美玉,又如山泉。

“晟都何时兴起了这样的绢花?我记得这是渊国的式样。”我一手勒着缰绳,看着她将花缓缓簪在发间。大漠里盛绽的赤色之花,一瞬间多了些沈静美好的书卷气。

“渊国来的温家公子,送给公主的就是这种绢花。那日公主戴着花冬狩,占尽了天地间的风采,是为我们万明女子的表率。”少女不甚熟练地将绢花向上托了托,骄傲道,“我们的公主是这世间最耀眼的花,就是……哎哟!”

她正说得满面笑容渐渐浮出,突然惊呼一声。身后一少年躬着腰窜上来,伸手在她发间轻轻一掠,笑嘻嘻地将那花拈在了指间,带出几缕散落的发丝。

“独他最讨厌,煞风景!”少女将臂上的菱纱一撩,随意地缠上双臂,俨然一副要去揍人的模样。

少年调笑着跑远,她亦飞步追上去,抓着对方的头发就手叉腰训斥起来。我停在原地远远瞧着,直到那少年终於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朵更精致的绢花来,笨手笨脚地插在了对方的发顶。

这样的桥段在书中读过不知多少次,总有人说是读书人编排出来骗人的,其实不然。万明没有繁文缛节,他们也不用恪守礼义,肆意奔跑在烈阳之下,自由自在地做天地之间最悠闲的鸟。

久在樊笼里,覆得返自然。这不就是我最喜欢万明的地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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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晟都街头走了一遭,人人都快乐,我亦乐在其中。待到入了宫,再焚香沐浴收拾片刻,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许是楼高望远,万明的日头比渊国的都要大些,像是烧红了的圆盘,又似浇了糖的甜果子。

“公子还不用膳么?已经到时辰了。”容安陪我立在窗前看日落,手里端着一盘糖球。

我随手拈来一颗塞入口中,含糊道:“伽萨怎么不来看我?”

闻言,容安叹了口气,小声里带着些许无奈,“奴问过白虹了,说是王上自打知道那太守行径后就开始着人排查各城官吏,恐怕是有整治地方之意。”

“这倒是不错,那样尸位素餐的大官若是再多几个,就是金矿银矿都要给蛀空了。”我又捏一个,方觉腹中有些饥饿。

“是好,只不过王又要忙,忙起来就没空陪公子。”容安端着果子,愁眉苦脸得五官都要团在一块儿了。

“哎……原说他若是实在太忙,我便去钓鱼,不过几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到成真的了。”我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低低地长叹一声,忽而改了垂头丧气的模样,“既如此,我去见见他就是了。”

顺道看看有无庸臣还在参我一本。

果不其然,待我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还没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就听见里头一道声音铿锵有力,“王上若执意立后,臣只能以死相谏。他渊国沈氏纵然要插手我国朝堂,踏着臣的血髓,恐怕也会惴惴不安罢!”

我的手猝然攥紧,咬牙忍住方没有推门而入,只是重重落在墙面的棱上。凉意沁入掌心,我心中一阵寒凉,倒也释然了。

只听伽萨嗓音阴冷,仿若竹叶擦过玉盘,“既如此,怎不见你去蜃渠治灾?也不至於叫功劳民心一应落在——”

“外人丶身上。”他咬住“外人”二字,冷笑道,“邹吕对你多有提拔之恩,孤冷落了他,自然有你们替他求情。孤竟不知这朝中臣子的主并非孤,而是他邹吕。”

“王上明鉴,臣所言只为万明江山不再落入渊人手中,万明百姓不再为异族所祸!”那人慷慨陈词,声音激昂,“臣因卧病未能为王上分忧,是臣之过,但请王上责罚。”

“哦?依你所言,蜃渠疫病消退不是福,竟是祸。”我不消看,也知道伽萨现下的表情定然阴寒可怖,指不定还用那双蛇瞳死死地盯着人家。

“臣……臣不敢!”那人颤声。

随后便是自五品降为七品,罚俸两季,以儆效尤。

那人出来时面上挂着涔涔冷汗,与我相视一眼,当即面色铁青,显得尤为尴尬。我看着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先一步颔首示意,随后便入了殿中。

“你丶”伽萨甫见我,腔里带的怒还未来得及收,滞了一瞬方才软了声音,露出些许不知如何转变的迷茫,“你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进的宫门?”他又添上一问。

“午时回来的,”我提起小壶倒了盏茶,指腹搭在壶柄上,才发觉茶水是凉的。他恐怕从早晨就着手处理政事,一直到现在。我将茶推过去,“你不来看我,还不许我来见你么?”说着便将头微微一歪,“不曾叨扰你罢?”

“没丶没。”伽萨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怒气方消。我正要喊青云进来换一壶茶,他突然拉住我,一句短促的“不必”后顺势就将我按在怀中。

我感受到他的手用力抚过我的后脑与发丝,手臂紧紧拥着我,“一路上辛苦你了。”

“眠眠。”他轻轻地唤,从唇齿间旖旎地念出这两个字,被多日积攒的思念压得极重。

我箍紧双臂围住他的腰,“这些日子你清瘦了,想来不比我清闲。我方才听那人嫌我不好,你又为我动怒了。”

“渊国工匠不甚挖到一座古墓,朝中数位文官对此异议颇多,不过都是些闲话,你放心,我会压下去。”伽萨深深叹了口气,嗓音中终於露出一丝疲惫。

“我说你啊,”我双手捧住他的脸,“不必为我说这些,我自己做的事问心无愧,功过何须旁人评判?你为此如此辛苦,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他们实在胡搅蛮缠。虽是我当初一手扶持,却不知他们私下以邹吕为首结成党羽。暂且无人能提拔上来,否则我定然不会一再轻纵。”伽萨垂眸看着我,擡手覆上我的手背,“让你受这些委屈气。”

我笑着摇摇头,“我不管旁人如何说,我只在乎你,也只要你信我。”

“我从未疑心过你,也从未想过要疑心你,眠眠。”伽萨再次垂下头,将脸搁在我的肩头轻嗅。

“那便足够了。”我道,“现下来说说,你派人在沙城监视我动向的事罢。”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人请用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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