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不走
伽萨松弛的身体突然一僵。他收紧手臂将我往怀里按了按,垂在我后背的指尖缓缓绕弄着发丝,显然是思考应答之语。
“沙城不比晟都,”良久,他道,“无赖之徒多些,我怕你应付不过来。又怕你一心扑在他们身上,累着自己,病气最爱扑的就是眠眠这样劳心劳力又弱不胜衣的小人。”
“什么小人。”我努努嘴,想起前些日子一时逞强却反被痘疫折磨得心力交瘁,不禁有些脸红,忙道,“你叫那些人监视着我,难道哪天真被无赖之徒拦住,你就能——”
我伸手做个小鸟的式样从他眼前扭扭歪歪地晃过去,笑道:“就能飞来救我么?”
伽萨抓住我的手指,将那小鸟捏散了握在掌心,“我不叫人看着,万不能知道眠眠还有如此绝情的时候,打定了主意要我当个鳏夫。”
“没有的事,”我小声辩了一句,底气不足地转过身去又倒了盏茶,端起来往他怀里一推,“嗓子都哑了,多喝几口茶罢。”
他不依不饶,上前几步将我压得后腰搁在案侧,一手托住我的腰,一面问道:“别想抵赖,眠眠心系天下百姓,我却险些成了鳏夫,你说,怎么偿我?”
“怎么就要偿了?我都是说给他们听的,又不是真的要将自己葬在那处,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么?”我口中絮絮叨叨许多,身子左一斜右一歪地躲他迫近的肩。偏偏桌案后狭窄,怎么都躲不开,只能收了装傻的颜色,擡眼看向他,“我把那话都收回,不叫你当鳏夫,好了罢?”
伽萨垂着眸子静静看我,目光轻盈地从眉梢描摹到唇畔,略显疲惫的面容被夕阳衬得柔和起来。这般一动不动,仿佛是真的在等我偿他。
还能怎么偿呢?
我怕他看出我笑靥下小心藏起的倦意,连忙探头啄了他唇角一下,“好了,偿过了。”说罢,我自己先被这敷衍的赔偿逗乐了,撇过脸去,轻笑几声。
伽萨后知后觉地捉住我的笑意,亦勾起唇角,埋怨道:“忙起来也不见你回信,我等这一吻等了足有两月。”
“何来两月,不过一月又二十七日罢了。”我暗暗掰了掰指头,又听他耍赖似的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日头西沈,难得静谧美好的时候。我看着斑驳日影在伽萨丝绸包裹的上身游移,缓缓落至那裸露的腹壁上。数日未见,消瘦身形让腹上沟壑更显眼了些。
他长久地不语,目光钝得像铁锈蚀过的刀刃,总是呆呆地落在一处。
我知道纵使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终有一日被朝臣的长舌和雪片似的奏章拨去心火。他孤身站在那里,肩上压着千斤重担,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哪怕只是行差踏错一步,呵口气便能推倒山河。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他站在那不胜寒处,究竟是好还是坏。又觉得那些旧臣太过可恶,步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那邹吕,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当帝王呢!若是能像当初整治那些居功自傲的老臣一样,也迫使他告老还乡就好了。
我轻叹了口气,擡手戳上他的腹壁。伽萨如梦方醒,眼里闪过一丝难堪。他极快地收敛了疲惫,重新握住我的手,“我听说,你在沙城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不过生了些痘疹在身上,过几日就好了。倒是你,”我话里有些埋怨的意思,“我那日叫白虹嘱咐你注意身子,你是一句也不听。他们劝你你不听,眼下连我说话也不好使了。”
我装作不快地走开,转身站在博古架前观赏几个瓶子,口中继续道:“这才过了几日,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恐怕到了下月越发嫌我烦,不必等到夏日里,我就被你抛到脑后去了!”
“哪儿的话?”伽萨笑着挨上来,“还有什么能比眠眠重要?”
我扯了扯唇角,目光越过他肩头看向桌上高高叠起如山丘的奏折,眉头狠狠皱了皱,“就那些东西,你今日还想看到几时?是看到天亮还是看到鸡叫?”
“何时看得那么晚了?”伽萨的眸子往一侧偏了偏,随口驳道。
这模样分明就是心虚!我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原地转了两圈,终於一跺脚就往外走。一只脚刚绕过屏风,便听青云在外道:“禀王上,太傅邹吕求见。”
好个邹吕!我一听他的名字,心中就腾起一阵不快。擡眼瞄见门外露出的那件白色官服,我团起五官做了个鬼脸,回首盯着伽萨的举动。
他亦看着我,面上颇有些为难。
“你既不想见他,还要犹豫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怨火,返身至他面前,“眼下已经酉时三刻,本就不是外臣朝见的时刻,何况他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你方才呵斥他党羽一事,纵然邹吕对你有辅佐之功,他如今的谏言与街上的长舌妇也并无区别。”
“若是不想听,就不该听。哪有臣子拦着王上不让用膳,就为了听他求情的?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良久,伽萨只是唇畔挂起无奈,擡手将我因激动而垂落的一缕发捋到耳后,“眠眠不气。”
我盯着他的脸,突然心上一计。馀光撇过屏风外若隐若现的人影,我伸臂勾住伽萨的脖子,扣着他的后脑吻了上去。
舌尖润湿了他干涩的唇,撬开齿缝去寻那藏在口中的软舌。他呼吸一乱,不自觉用手紧紧按住了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胸骨下的肉团剧烈跳动,有力地撞击着我的身体。他的胸膛突然变得滚烫,岩浆淹没过我的身体。
“眠眠 ……”他在我耳畔重重地吐着气,手指掠过我的耳垂。我的右手自他的颈间滑落,抚过胸膛将那包裹肌上的绸衣扯松。手指顺着腹壁深凹处向下探去,至下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伽萨的背脊一弓,口中却泄出一声松泛的喘息。我左手仍紧紧扣着他的后脑,迫使他低头看向我,沈声一字一句道:“伽萨,你今日若是赶我走,我就在你见邹吕时策马出城。”
他的眼瞳一缩,我知道戳中他心窝,反倒笑起来,“从此你和你的万明过,馀生都别想再见到我。”
说罢,我松开手,按着肩膀将他推在壁上。他先是惊讶地震住,倚着墙壁重重喘息几下,方才回过神。刹那,他发狠似的扑上来,两手死死抓住我的肩,“你想走?!”
我吃痛地轻哼一声,又听他颤声吼道:“你要走?”
他声音颤抖地厉害,带着几近崩溃的语调,我心尖一痛,倔强地擡眼看去,只见他眼底都泛起薄红,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垂下眼看着脚尖,低声道:“是。你不在乎我,我就走。”
伽萨的喉头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水声。他似乎有些哽咽,双手却紧紧扣着我的两肩推到案上,奏章“劈里啪啦”散落满地,惊动了殿外之人。
“王上,”青云踌躇地张口,“太傅邹……”
剩下的半句话被我的沈吟堵得支离破碎。
伽萨像头发了疯的公狼,一壁赤着眼重重撞进我的身体,一壁附在我耳畔恶狠狠地威胁着,“你不许走,沈鹤眠,你胆敢走出晟都城门一步!”
我痛地头晕目眩,眼前视线骤然模糊,几乎被这疼痛撕裂成了两半。我咬着牙推他的胸膛,手肘碰翻了砚台砸在地上,四处乱蹬的腿则被他架起腿弯曲在身侧。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囚在室里,囚在床上……”他呼吸错乱地拂动我额前的发丝,又因涔涔的汗而沾湿贴在面上,“别想离开我,沈鹤眠,你不许走!”
他不知将这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多少遍,终於,一滴泪缓缓落在我眼角。
我争得一瞬的契机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刺目的白光缓缓退去。伽萨放轻了动作,我清楚地看见他面上挂着一滴泪。
“别走。”他央求似的,贴在我的耳畔轻轻道,像幼小的孩子在乞求一件礼物。
我心一软,安抚地用沾满墨汁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托住我的身子,重新压在了壁上。
屏风外隐然的人影依旧伫立在那处,高冠上镶嵌的宝石在日头下闪烁出一丝馀辉。
我将几乎滑落的外袍拢在身前,又被伽萨粗暴地扯开。他半是亲半是咬地啃在我肩上,犬齿刺入皮肤中,血丝自伤口处渗出来。我脑袋晕乎乎地疼,仿佛体内残存的精力一瞬间都被他耗尽了,擡手绵软无力地捶在他背上,口中呜呜咽咽地哼着。
他的牙齿一下一下地楔进皮肉里,仿佛要将我撕碎吞入腹中才作罢。我的馀光之处已经鲜红一片,将垂至肩侧的衣襟弄得斑驳不堪。
“别咬了,疼……”我脱力地将脑袋垂在他肩上,抽了抽鼻子。
不知过了多久,邹吕的身影终於消失在夜色里。浓云如泼墨洒落,殿前燃起了灯烛。
伽萨放开我,略有些无措地看着我顺着墙壁滑落在地毯上,浊物滚落至腿弯,又尽数蹭在了地上。我晃了晃手臂,将外袍堆叠着遮在那处,双眼还是不免瞥见了不堪的泥泞情景。
我鼻头一酸,缩了缩身子。
他弯腰把我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掉面上的汗水和泪珠,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别走,好不好?”
我动了动唇,不慎牵动肩上颈侧鲜血淋漓的伤口,只能用目光嗔怪地瞪他。
此时此刻,伽萨却显得尤为笨拙,他先是试着将我抱起来,又弯腰去捡我的衣服,偏偏自己一脚踩上去绊了个跟头,末了更加茫然地盯着那处良久。
我明白他累得过了头,只能扬声喊来了青云。
青云赤红着脸慢慢挪进来,两眼半眯,只露出一条缝来,鲜有表情的面上现下露出十足的尴尬。我亦窘迫得要命,独自胡乱穿好衣服,被白虹默默地扶出去上药。
周身浴在汤池里,容安轻轻替我擦拭身子,低声道:“公子,奴听闻前朝有个大臣……”
“他走时面色不好看罢?”我试图翻个白眼,又因肩上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哎哟,好疼。”
“青云说他很不高兴,还说他铁定要作个大妖。”容安忙用干净的白绢仔细拭去伤口四周,心疼道,“怎么伤成这样,真是王上咬的么?”
“要真有个仙人把邹吕那个妖精收了才好呢。”我心酸得厉害,“从小就咬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
“奴听过一个说法。”桑鸠捧着干净衣裳过来,熨得整齐服帖的衣服上还压着一小瓶药膏,“说是,咬与要二字同音,有时也同义。这么一咬,也算是私下定个亲……”
定是乱说的!我心中嘀咕一句,随手掬起一捧水往他身上泼。桑鸠笑着闪身躲开,容安亦憋着笑,被我瞪眼凶了回去。
“你们这两个小奴胆子越发大了,还敢拿我取笑。”我刚要直起身就觉得眼前发黑,只好瘫在浴桶里干瞪眼,“哪日都被罚掌嘴才好,治一治乱说话的毛病!”
桑鸠跪在一侧替我擦干手臂,可怜兮兮地小声道:“公子真的舍得打奴么?”
“你又不是王上,怎么舍不得?”容安自然地接过话头,说罢才突然顿住,眸子缓缓转向我,悄悄颓了脊梁。
我道:“就是他来,我也打得!”
他们二人这才如释重负地露出张笑脸,赞道:“公子说得是。”
末了,门框被扣了三声,青云在外头道:“贵人,王说睡不着,想……让贵人去陪着。”
我正想着他何时这么娇弱,飞快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遂强忍着倦意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安扶着我从水中起身,将水珠擦净了,衣袍披上,“王这些日子一定很想公子罢?”
他们并不知道今晚殿中发生何事,只当是伽萨思念浓重。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桑鸠递来的药瓶,被他们扶上了软轿。
浓云蔽月,隐约可见几点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天上。轿奴走在宫道上,手中的灯笼火光映照着两侧宫墙上凸起的浮雕。这些白玉浮雕纪念着历代万明王的丰功伟绩,却没有先王与伽牧的一席之地。
或有一日,百年之后,伽萨的功绩也会留存於此罢。
自古帝王多薄情,唯独不愿负江山。这壁上刻满了他们,却只有奢夫人一位女子。其馀的王后也好丶女官也罢,终生葬在王权之中,史书里却无她们的一席之地。
我心心念念当他的王后,却从未想过一旦将自己置身於后位,所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境遇。
直至此刻,我才明白了皇叔当日的担心并非仅仅是心存偏见。最知帝王者,莫过於帝王,或许天下的国主终会囿於责任之中而负心爱之人罢。
原来……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打了个哈欠,多有些伤感。不过多时,轿奴已停住步子,白虹拥着我的身子从软轿上下来。
与其说是睡不着,倒不如说是不敢睡。伽萨卧在床上,双眼眼皮困得都要打架了,还是勉力睁开一道缝儿盯着门口。见到我缓缓走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让我落入他怀里。
“眠眠,”他抱着我,唤了一遍又一遍,“眠眠,你今日所说只是气话,对不对?”
他牵着我的手,垂首在上蹭了蹭,浓密的睫羽挠过手背。那样的感觉,让人觉得他陡然从一匹凶悍的狼变成了受伤的小狗,试图一点一点重新讨得人的欢心。
不该是这样的。
我以为他会一直意气飞扬,永远做那个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丶我曾经无数次爱慕艳羡的二殿下。
“眠眠,”他惆怅地唤我,“自从继位,我总怕守不住这江山,日夜不得安寝。可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连你也守不住。眠眠,你别走。”
一时间,我思绪万千,一齐堵在心口,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抱住他的头,良久才答:“嗯。”
“嗯?”伽萨擡起头,双眼望着我。
“我不走,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心里万般后悔对他说出“要走”二字,更是明白他如今被人逼得太紧,越发患得患失。若是我就这般闹脾气地离去,只会更加给他当头一棒,“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我缓声安慰他,片刻,伽萨终於得以握着我的手腕安睡。我躺在他身侧,擡眼望向他难得安详的面容,方才在路上所想的种种悲伤都在一瞬间抛诸脑后。天下帝王皆为江山操劳一生,若是再不得所爱,该是何等惨烈?
他向来深明大义丶凡事尽心尽力,不该落得这样的结果。
忙於朝政也好,不得空见我也罢。我默默地想,只要我一直留在这里,纵使他被诸多杂事折磨得遍体鳞伤,终有一处可以安栖。
若我能做他的安栖之处,那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