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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水底

那场大火烧了一夜,烧得我耳畔尽是火星迸出木烬的爆裂声。

桑鸠蹲在炭盆前,用一根小杆翻动着已作灰白的炭块,两三下就碎了。腾起的灰烬飘出来,带着烧焦的人肉味蹦到地上,我开始捂着鼻子作呕。

“公子小心手。”他闻声跑过来,飞快地挥动衣袖将秽气扇开,掀掌小心地托住我那双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像两只雪揉的小球,看不出五指的形状,缩不进袖里,也伸不出来。

桑鸠说是我那日不管不顾地冲进火场,被断裂的横梁掉下来砸到,正好砸碎了指骨。

“先生说了,要仔细地养,来日或许才能好。”他心疼地捧着我的手。

我不语,擡眸看向角落里一堆烧剩的残渣。那把端庄矜贵的琴,陪着母亲从王府到宫里,又陪着我从渊宫到这里,一路跋山涉水也算有功,几番辗转零落也是受苦,临了却落得这么这么个污糟的下场。

不知道上头,是不是还沾着谁的肉骨丶谁的血泪丶谁的不甘?

“炭不够了。”我说。

桑鸠擡眼看向窗外纷纷大雪,用被子将我裹得更紧了些,“还有小半篓呢,奴细细打算着,总能熬过年末。等年一过啊,就开春了。”他扶着我躺下,一瘸一拐地去搬来张薄毯压在被上,“开了春,万明的天就跟火炉似的,一下就暖和了。”

那时候他和容安两个人被拉去拷问,回来时就断了条腿。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咬牙挺着,竟也行走起来。

如今东君殿是住不得了,邹吕在前朝上谏请求将我打入天牢,伽萨反倒像是气昏了头,转手把我关进了明月台。

呵,明月台。

风光时一日也未曾住过的地方,眼下却成了落魄时的牢笼。

这地方大极,只有我与桑鸠二人住着。他独自一人要照料这偌大的宫殿,日日辛苦得紧,拖着条断腿满堂挪动。我想了想,索性弃了其他地方,叫他与我一起住在主殿里头。

“这样不合规矩。”他说。

“没旁人来,要那规矩作甚。”我没擡眼。

薄毯压得我翻不开身,我喊桑鸠,他就立马凑过来,满脸的伤都堆在眼前。

我忽而就想起了容安。

他也喜欢这样凑在我跟前,很亲昵地与我说话。那双乌瞳笑吟吟丶亮晶晶的,从未透露出过一丝坏心。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容安那日便没有再与你一同回来么?”我问。

桑鸠一楞,低眉半晌,方道一声“是”。“奴也不知晓他去哪儿了,那日是王亲自把他领走的,后来就未曾见到过了。”他低声说。

我心中仿佛空了一块下去,默默地不作声了。

许是怕我心里难过,桑鸠又道:“外头似乎雪霁了,公子出去走走丶晒晒太阳么?”

我苦笑一声,“宫里都是我的笑话,他们堆在一起说得不亦乐乎,我去凑什么热闹。”

“咱们就在宫里走一走,又不到外头去呢。”桑鸠说,“何况……外头有人守着,出不去宫门。”

我垂着的眼珠动了动,已经明白了些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

雪地里拖着两道极丑的脚印,一道是我的,一道是桑鸠的。

他断了腿,我的双膝也半冻半跪地弄伤了,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地,像是靠着腿在往外挪动。

斑驳日光照在雪地上,两侧梅花开得幽幽,猩红花瓣像沾过人血似的。

我立在长阶前,看底下白茫茫的一片。雪雾方起,烟波浩渺,一如立於湖上。那些绽开的洒金梅突然就成了红鲤,欢畅地在水里摆尾丶游动,仿佛是在渊宫的御湖里头。放在以往,再过两日就能玩儿雪了。

可惜我这一生,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远处一道矮矮的丶如河般的带,当是围住明月台的宫墙。河的对岸聚集了不少人,围作小小一团不知在做什么。

我犹豫了半晌,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擡腿向下迈了一级台阶。

桑鸠便扶着我,一直走到了黄昏。

守门的金甲见我,二话不说便拔刀往我身前一拦,明晃晃的白刃对着。外头围在门侧水缸边上的宫奴们将几十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目光冷冽又怜悯。

正要转身回去时,我瞥见一只带着薄红的手,死死地挂在水缸边缘上。

宫奴们谁都不曾动,嫌晦气似的往远处退。我越开金甲的刃朝那处走去,他们紧紧地跟着我,几乎扭住了我的手臂叫我滚回去。

桑鸠在水缸里捞了半天,终於捞出个人来。

那人身子已经浮肿了,肚子被水灌得大大的,只因天气冷,水里结了冰,人还没完全走样。他拨开那团贴在脸上的乌发,露出一张乖顺温和的面孔来。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终於意识到那是容安。

这些日子里,他就在我的宫前,泡在那一缸半人高的冰水里。

我张了张口,把他抱到怀里。他的身子太重,带着冰渣,将我压着跪倒在地上。我举起被包扎得不能动的手,费力地抚上他的面颊。

僵硬丶冰冷,硬得好像一块石头。

容安,容安。

他真的已经死了。

不是说他被伽萨领走了么,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死法?

天寒地冻,水里该多冷啊。

我抱着他,颤着唇想去唤他的名,又不愿将那两个字落在这一句泡得肿胀的浮尸上。喉头一滚,泪水无声地先落了下来。滚在他面上,沾湿了眼睫,仿佛他也哭了似的。

如果当初没有把那瓶见血封喉给他就好了,不论他有什么异心,都不至於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若是没有,说不定他今晨还在与我说话,说他的所见所闻,端一盏茶来看着我喝下。

或许挨到年末,我们还能一起烤火,围在暖炉旁吃着点心说笑。何至於像如今这样,独自浸在冷冰冰的水里?

若不是我鬼迷心窍,他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和桑鸠一起拌嘴丶游戏丶打闹。

他比我还小上两岁,今日却就这样亡在这里了!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心上仿佛被生剜去一刀,我两眼涨涨地酸疼,肩头抑制不住地瑟缩颤抖着,将他缓缓挨近了自己。

咫尺之间,阴阳之隔。

他说要一辈子跟着我,是我没守住他。

是我害了他。

桑鸠用袖子拭我的泪,却也忍不住跟着抽泣起来。在万明宫奴的围立之中,我与他二人俨然已经成了两座孤岛。

容安死了,宫中仅剩下了两个渊人。

-

跪在地上看着容安尸体的时候,桑鸠脑子里又回想起了那天夜里。

那一日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说他们渡不过此劫了。他立在门口,看向容安焦急的面孔,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渡不过劫的是东君殿,与他何干?

故而他拦住了容安。

“桑鸠,你快让我过去,我知道实情,我有话对王说。”容安上来推搡他,他索性伸开两手彻底挡住了门。

“如今小殿下已经死了,你现在去了同样是送死。”他说,“王舍不得杀公子,可是他敢杀你!”

容安止住步子,愤怒地盯着他:“其中的内情你不知道,小殿下的死和公子没有关系,是旁人蓄意为之。你快让我去,别让王误会了公子。”

“什么内情?”桑鸠有些意外,却同样被“你不知道”四个字戳中了心窝。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都知道。

他知道公子从最开始就不全信他,故而许多时候只要容安陪在身边。就算到后来,他能近公子的身了,公子还是有事瞒他。

而那些事,容安往往都知道。

他们分明付出了同样的忠心,甚至自以为他的比容安的还要多一些。可公子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却还是更倚重容安,甚至把他打发到郡主那里去当差。就连王,也对他冷面相待,对容安缓色相见。

这下好了,公子把事交给容安去做,要害死他自己了。

若是这事交给自己,是绝不会出现这般情形的。要怪就怪容安心不够细,而公子识人不清。

容安似乎鼓足了勇气,盯着他的双眼吐出来一个惊天的秘密,“桑鸠,我没听公子的话。”

桑鸠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此事险之又险,公子是被逼急昏了头。”容安说,“那时我只在厨司走了一圈,药瓶藏在袖里又出去了。小殿下的死,与公子没有一丝干系,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到公子头上。你快让我去,否则公子一定要受委屈了!”

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白瓷瓶,正是公子曾经放在药箱里的那个。

桑鸠看着,出了神。忽而,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难怪啊,他自己就想不到这一层,满以为听公子的话便是忠心。

可容安敢赌公子不会因违令而责罚他,自己却不敢赌。从一开始,从太后把他拨到公子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没有赌的机会了。

桑鸠动了动,默然让开一条窄窄的道,身后却传来了珠翠摇曳拍打的声音。

他下意识将身子挡回门前,按住了容安,“容安别去。”

“桑鸠,你!”容安气急,猛推他一把,随即就撞上了素服前来的郡主。

郡主清丽素雅,睇着一双娇美的眸子,温声问道:“你是表哥身边的那个?你去何处?”

“去听政殿。”容安伏在地上大声答,没看见郡主那双眼里骤然上涌的寒意。

桑鸠跪在他身边,“容安只是想去求情。”

“奴……”

“表哥是自作孽不可活。”郡主周身拢在件素色金丝云纹斗篷里,肩上的狐皮毛领被寒风抚平,“他害死了人,不会有转机了。你——也不必去,就留在这里罢。”

“不是的,公子是冤枉的,公子他没有……唔!”容安还在不知死活地争辩,忽而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郡主身后跟着的两个渊奴扭着他的双手,押在桑鸠面前。

郡主掀睫望向远处的明月台,笑道:“我记得那儿有好些水缸。你浸一浸,也能冷静些。”末了又敛起笑意,“桑鸠,你送他。”

后来……后来的事,公子再也不会知道。

桑鸠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是想救容安的,可偏偏郡主来了。如果他不动手,连他自己也会死。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把容安按进冰冷的水缸里的。那时候水面结了厚厚的冰,要人先把冰凿开个窟窿,然后由他一手扣住容安的后脑,让他的口鼻全都没入水里。

他没用地哭,和容安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容安亦哭,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只濒死的鸭子在水里头扑腾。

最后他告诉容安,“如果你不死,郡主来了,咱俩就得一起死。到时候公子身边没了人,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你……你要照顾好……公子……”容安吐着水,绝望地看着他,颤巍巍地将瓷瓶塞到他手里,他抱着头躲在水缸边上放声大哭,冻僵的手被风吹过,血淋淋地疼。

后来,容安的身子在寒彻骨的水里痉挛着没了声息,事情的真相随他一道永远沈在了水底。

桑鸠也终於彻底堕入了无垠的深渊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下线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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