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坠崖
容安的尸首在院子里躺着,半掩在雪里。桑鸠说怕搬到殿内经火一烤就腐了,只好搁在外头,我叫他搬去一条棉被裹着,不至於走得太冷丶太寒酸。
“郡主说在宫外头择了一处吉穴,明日就叫人葬了。”桑鸠撑起伞,半倾着替我遮去向内扑来的风雪。伞檐一抖一抖的,不时遮住我望向容安的视线,“他走得凄惨,但愿来世生在安乐之家。”
我坐在屋檐下,两眼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久不合上一回。
泪已流尽了,剩下的唯有胸腔里一块黑黝黝的豁口。空中不时传来两声鸦啼,在满目苍茫中显得尤为凄寒。
满宫里都在筹备年末的宫宴事宜,虽算不得热闹,多少有些人情味。独我这里,冻得像冰窟。
他们说伽萨知道我昨日傍晚出了宫门,倒是没有差个人来斥我。或许他已经连口舌都不愿再对着我费,彼此不相见已是最后的体面。
一眼望过去,这宫里没人能帮我。
“我想亲自给他找块好归处,送他往极乐。”我咳了两声,徒劳地举着手挡在唇畔,“可惜也不能了。”
“公子对他一向恩重如山,容安若明白,九泉之下也能安息。”桑鸠说着,与我一同看向雪地里的容安,目光里露出几分落寞。片刻,他道,“若是有朝一日奴也死了,公子肯这样对奴么?”
我擡起脸看向他。
“我不会叫你同他一样。”我说,“我身边只剩你一个了,容安走得不明不白,我决计不叫你步他的后尘。若还有什么事,叫他们先来杀我。”
桑鸠的神色变得分外覆杂,他的眼神闪烁几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跟前。他将脑袋搁在我的膝上,像只乖驯的小狗,“奴一定尽心侍奉公子。”
“只是长砚的信也许久未来了,那墨鸽是不是折在了路上?”我有些担忧,“天寒地冻,不知他是否带足了冬衣。”
自离宫,温辰每三五日便有一封书信寄来,以报平安。而他的书信早在数日之前断了,此次宫中大变,竟一句询问的消息也无。
这叫我不禁有些担忧。
万明地势覆杂,流民凶匪颇多,温辰虽有侍卫护送,不知是否会受他们的阻拦。
“那奴去向那些守卫打探一番?”桑鸠说着要起身,我摇了摇头。
“那些人吐不出什么的。”我叹了口气,就听外头一阵绵密的踏雪声传来。擡眼望去,朦胧飞雪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沈宝璎立在不远处,柔柔地冲我喊了一声:“表哥。”
桑鸠搭在我膝上的手紧张地攥起来,我轻声安慰他,“别怕。”
随即便是沈宝璎歪歪扭扭地迈过雪地走过来,大雪湿了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眼里又满是心疼,“表哥这里好冷,竟然连炭火都捂不暖了。”
我听着,转过头去。
“表哥突遭变故,他们就这样对你,实在是……”沈宝璎抱着手炉,温声道,“我给了守卫大哥几两银子,悄悄送了些好炭来,还望表哥千万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好好养着身子,将来才能东山再起,重得王的欢心。”
我擡起眼,还是不由得叹她不懂得情爱二字。
“欢心”二字轻薄,是施舍。我与伽萨之间所求本是真心相爱,若要我去讨才能得,这欢心不要也罢。
就算走到最后一步,我也不想去讨,不想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求他抚一抚我的头。
“雪天路滑,你何必走这一趟,让他知道了也不高兴。”我说。
“表哥遭难,宝璎既是渊人,又是表哥的远亲。表哥视我为妹,对我多加照拂,这一趟我过来,算是报答表哥的恩情。”沈宝璎道,“我知道表哥或对我有所顾虑,可是表哥,你我都是渊国出身,我们的血脉才是连在一处的。在这宫中,你我才是真正的盟友。”
“盟友也终有弃车保帅的那日,我已如此,你不如先保着自己。”我瞥了眼她身后小奴放下的炭篓,心里还为先前下药之事隐隐不安,“邹吕整治了我,你便是外族人的另一个魁首。城门失火,恐怕也要烧到你身上。”
“表哥说的是,可我不得不来这一趟。”沈宝璎似是听出我话中几番逐客的意思,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表哥可记得从前跟着你的那位,礼部尚书温从云之子温长砚?”
我皱起眉,“怎么?”
“我今日得的消息,他驭马赶路,突逢大雪。正行至山崖之上,马蹄打滑,后头的侍卫追赶不及,他同马一并坠落悬崖丶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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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宝璎袅袅地挪着步子走了,我瘫倒在椅上,脑海里仍反覆回响着她那句话。
“女君已经派府上人去寻他的踪迹了,可惜这大雪之时,就算他有一息尚存也难挨到那时候。表哥,你何必叫他走呢?若是他还留在晟都,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儿?表哥可千万不要在意气用事了,好好歇歇才是当务之急。”
温辰坠下山崖,又是因为我么?
若不是我叫他离开晟都换伽叶回来,他便不会这般匆匆地出城,也不会遇上难得一见的大雪。
为何……为何会这样?为何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害死人,为何每一条枉死的命都系在我身上?
是报应么?
我撑着扶手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中徘徊,像只一头撞入牢笼不得出路的兽。桑鸠上前来拉住我,口中大声喊着:“公子,外头雪太大了,公子咱们回屋去罢!”
我猛地推开他,又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将他搂在怀中,口中喃喃道:“别怕,别怕。一定是有人蓄意为之,有人想借此机会害死他,是……是……”
“还是因为我。”我颓然地跌倒在雪地里。
温辰在晟都甚少结仇,就算是朝中那些人,对他有所异议的也只与邹吕亲近的几人而已。有伽殷庇护,没人敢在她头上动刀。若温辰出事当真不是意外,那么这一切的动机,唯在我身上。
是我招人恨,报应在了他身上。
一旦想通此番道理,我便多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任由桑鸠扶着拖进了殿中。
我心中悔恨良久,半晌方发觉口中苦涩。眼珠一垂,便见桑鸠端着碗药在往我口中送,我惊慌起来,擡手将碗推翻在地。
“这是什么药?”我失声问道,“不是说不再用药了么?你为何又把它煎来?你!”
“公子,公子!”桑鸠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这是新配的药,不是从前那些,这是王叫人送来给公子服用的,请公子放心!”
我偏过脸看向地上泼的那一滩温热汤药,将信将疑地盯了许久,直到听见那一个“王”字才落下了心,将身子缓缓靠回塌上。
桑鸠惊魂未定地伏在地上收拾残疾,我看着他,忽而擡手扶上了脸。
“桑鸠,”我回想着自己近来的种种举动,失落又困惑,“我怎么成这个模样了?”
他“啊”了一声,起身端来一面铜镜放在我面前,“奴觉得公子还是从前的模样。”
“不。”我扣下铜镜,“我像个疯子,像个恶鬼,像条发了狂到处咬人的疯狗。”
独不像个人。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或许从我第一次从箱中拿出那瓶见血封喉起,冥冥中就注定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万般苦果,皆由此起。
“公子是伤心过度说胡话了。”桑鸠将镜子拿开,端来药替我换手上裹着的白绸。
我头一次看见了那双经火燎过的手,亘着燎泡与蜿蜒伤疤,皮肤被不平整的骨硌出弧度。
这双手上沾染人血,老天要收去也不奇怪。
我动了动手指,惩罚似的,一股牵扯皮肉的剧痛传过来,叫我肩头狠狠一缩。
桑鸠倒药粉的手亦受惊似的一顿,随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弹在药瓶上,淡黄色粉末轻轻覆上伤口。
腥苦气味蔓延开,我疼得手指微颤,冷汗从额上渗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在被褥上。
疼到极处时,我想,若是没有这一场劫难便好了。
若是当初不去理邹吕,或是当初就死在地牢里,或是葬身兽台,又或是听了皇叔的话求他庇护我,无论哪种情形,总好过今日无数人因我丧命。
我一人的薄命,如何抵得过他们那无数条性命?胜负重孽,终究也不得好死。
只可惜我连死都没能死在伽萨爱我的时候,生生将恶都赤裸裸露在他面前,告诉他我是何其卑劣之人。
风波过后,恐怕他都要恨死我了。
还有伽殷……满宫里独她次次亲切地唤我“嫂嫂”,我却为了与邹吕斗法而叫她与温辰生生别离,如今又害得他们阴阳两隔。
她知道后该有多伤心呢?
远在渊国的温伯父若听到这个消息,又该有多痛心呢?
为何偏偏要下这一场雪,我又为何偏要叫他去边陲之地?倘若我什么都不做,谁都不会出事。容安不会,温辰不会,被烧死的渊国宫奴也不会。
我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目不能视就能从如今万念俱灰的境地里逃开。覆尔忽地睁开眼,起身就要往外去。
“公子,公子!”桑鸠在后头追我。
我猛地站住步子,“我父亲的匕首在哪里?”
“公子怎么要这个……”桑鸠小声嘀咕一句,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给了我。
冰凉的鞘落在掌心,我奋力屈指,将它握在手里。
我要去听政殿,我去求伽萨,求他多派些人替我找一找温辰。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把他找回来,给伽殷一个交代。
不能再有一个人因我而死,亦不能再有一对有情人因我而散。就算堵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保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