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边境的城楼上,穿着狐裘斗篷的女孩来回踱步着,临近黄昏,天边的云朵像是撕裂的伤口,浮现一片血红色。
官兵拿着红缨枪,看着女孩来回踱步:“小姐,这里冷,您快回城,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了,我们赶紧通知你。”
女孩似是没听见,还是托着腮帮子来回踱步。
“小姐!您听见了吗?小姐?”
女孩伸出一只胳膊,将手竖起来。
她的眼珠稍微转了转,然后趴在城墙上听着动静,随后又踮起脚尖,眺望起来。
果然,在最远处出现蚂蚁一般的黑影,影子逐渐变大。
她拍了拍侍卫的肩膀:“辛苦!”。说着便匆匆从楼梯上下去。
“小姐还真担心将军啊!真是父女情深啊。”
“是啊!是啊!她已经从早上等到现在了。如今到处都是起义军,将军镇压了一处,没成想,反而再起来两处。真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赤红色城门打开,吊桥慢慢放下,身披狐裘女孩站在城门口。
一行人行至城门,领头者头发花白却器宇轩昂,骑着黑色骏马,马尾巴左右扫。
“爹。”
将军只是微微瞥了一眼,就牵着马缰绳进了城。旁边随行拿着旗子的士兵也莫不噤声,只能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落在雪地上的声音。
士兵脸上的颓靡的神情,后面拿着马车拉着伤残,到最后的时候,才能听到轻微的声音声,战场的条件非常差,只是匆匆拿了布匹裹了裹,有断胳膊的,断腿的,瞎眼睛的,他们的神情漠然,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东西糊住。还有车拉着断掉的兵器,弓弩,箭矢,车的轮子上沾着血迹。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女孩往边上靠了靠,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了城。
马车上偶尔传来细碎的声音,讨论的是关於这场战役。
“哎!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们这样打有意义吗?朝廷什么都不给,匆匆忙忙就去了。”
“饭都吃不上,怎么能打的赢呢?”
“小点声,没看见小姐在这呢!”
她还在眺望,手攥得紧紧的,只是期望看到那抹熟悉的黑色文身。
“小姐,他在最后面。”
女孩紧绷的神经落了下来,连忙道谢。
直到马车的最后,她看到了熟悉的黑色纹身,刻着的那个黔字。他的身材非常魁梧,八尺的身高,脖子粗的像树桩,浑身的肌肉虬结,灰蒙蒙的一只眼睛。胳膊很壮,能单手拎起一头羊。
“黔!!”女孩跑了过去。
黔有些吃惊,将兵器放到马车上,下了马,将女孩抱上马,用手拉着缰绳。
“是不是打败仗了?”
“嗯。”
“爹的年纪已经高了。他要打不动了,他到底是为了谁而打的呢?真的有人在乎他吗?在太平盛世的时候,没人能想起他。”
冬日的城池,太阳照射地上的雪,微微闪着光,浩浩荡荡的部队,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将二人拉回从前。
第一次见到黔的时候,我六岁。
爹爹还是常年打仗,不知道打什么,和谁打,阿嬷让我别担心,阿嬷也和我说父亲很爱我。但是她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觉得很多话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
我买了很多话本,父亲并不短我的钱,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啊,话也不能这么说。
我总是躺在草地里抓蚂蚱,和很多孩子玩,他们都对我很客气,我知道,他们的客气是因为爹爹。对於孩子来说,和你抢东西,其实是一件好事,我总是看见他们的母亲高高的站着,和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嘟着嘴,站在那里听着,手背身后,不安分的摩挲着。
当他们把蚂蚱给我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眼睛里的不乐意,那骗不过我。谁说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
后来索性不玩了,买了很多话本,我对故事里男女主的爱情故事总是嗤之以鼻,老板和我说女孩子都是买这个的,后来我发现,故事都是假的。那么美好的人都是少的,我们都是庸俗的人,或者说我们都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平庸的平庸的人。
阿嬷和我说,爹是爱我的。
在我五岁以前一直是相信阿嬷的,到了八岁我开始半信半疑。有人抓住我,拿刀抵住我脖子的时候,父亲的表情一点变化的没有。哦,我知道了,阿嬷说的并不是全是对的。
到了我九岁的时候,阿嬷中说的错的地方越来越多,她说人死了会到另外一个世界。我问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思,她和我说,是死的人很多,白天黑夜都有死的。那时候我跑到池塘边,树林里发亮的萤火虫,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重新揉了揉眼睛,看到发着亮的瀑布,从上面倾斜下来,一个个似乎半透明的人,就从瀑布上漂下来,像是被扔进了水里一样,消失不见了。
半透明的身体,可以猜到他们生前的长发,还有白色的衣服,就那样飘着,飘着。一个一个的人,我拿着莲花灯,慢慢的放进水里。小贩和我说,通往地府的路是黑黢黢的,要有一盏灯照亮前方的路,我也放了一盏。所有人都说,人死了通往极乐世界,但是已经去往世界的人没有办法告诉这个世界的人,他们那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到底是不是极乐的。后来我发现,烧纸只是给自己看的。
爹带着我去烧纸,白色的值钱,扎着的小人,一摞一摞的往里面烧,他让我跪下,我就跪下。后来我知道,爹是恨我的。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和多少的勇气才勉强接受一个事实,一个所有人都在接力掩盖的事实,爹不爱我,爹恨我。
后来遇见了黔,没人知道他来自哪,他不说,我们也都不问。黔曾经像话本小说里面将一棵树的根连根拔起。他脖子上的筋脉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们都怕黔,我不怕,我拽着他的衣服,等着眼睛,仰着头冲着他看。
他那么高,好像我一辈子都很难长到他那么高。
黔经常把我放到他的肩膀上,他粗壮的手抓了黄色的小花,别到我的耳朵上。我只是笑,大声的笑,好像那些烦恼都与我无关了。
“小姐。”
他的嗓音很粗,我经常伸手去摸他脸上的字,用刀刻着的黔字,黑色的,在人的皮肤上刻着的。那得有多疼啊?
我总是把话本小说拿给他看。
“其实,我们都是凡人。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改变时代的人,历史上不会有几个。”
他不吭声。
“你信吗?一个人想取得多大的成就,就要付出多大的痛苦,而这痛苦是普通人难以承受的,知道难以承受与真的承受是不一样的。即使侥幸得到了不属於自己的东西,上天要么会收回,要么会收取更大的代价。”
“我也是看了话本才知道,爹恨我。”
“小姐。。”
我摸了摸他的脸,微微笑笑,看出了黔的疑惑。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学武功,不打仗,想证明给父亲看,想让他觉得错了,想让他后悔?”
“人要是用一辈子向别人证明什么,花掉自己宝贵的一生去让别人后悔,支配在别人的愿望和期待了,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了!没有比她更蠢的了!男人用武力和实力来说话。女人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世界都误解了我。为什么不反过来?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不需要别人的忏悔。不服气打到你服为止。”
我握着手挥舞起来。
“哈哈哈!达到你服气为止,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有一种能力,那就是能够感觉到一个人,有时候,一些人的眼神里,是带着炫耀意味的。你看!”
黔顺着我手的方向看向一个父亲,他拎着孩子的胳膊,像鸭子一样带着小孩学着走路。而他时不时的会看看四周的人,此时他的眼睛也正好望向我们。
“他的眼神是有点攻击性的。而且看别人的次数很多,甚至看小孩的次数都没有看别人的次数多。他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而且他经常往这边看。”
黔听完默默地起身,拦在我和那个人之间。
“那个人呢,她的眼睛转的很快,但是并没有攻击性,也许是眼睛有问题。那个人她总是随意望着远处发呆,他看人的眼神很冷漠,世界上的东西都和她无关,她是游离於世界之外的。有些人的眼睛很清澈,但是慢慢会变浑浊。有些人的眼睛里全是欲望,有些人的眼神飘忽不定,随时都在打量别人,有些人都是很容易被利用的。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情绪,他的喜怒哀路,他喜欢什么,他害怕什么,他就很好被拿捏。”
“爹也好,阿嬷也好。虽然阿嬷在听我讲话,但是阿嬷她没有听进去。后来我索性就不说了,黔你在听,虽然你不说话。但是。”
我摸了摸他壮实的胸口,的胸肌流出古铜色的光彩。
“我能用心感觉到,你在听。”
说着我坐在草地上,擡头看着天空,新鲜小草的味道,蝴蝶飞来飞去,还有牛发出的叫声,阳光和煦的温度。
“黔,没有谁离开谁是不可以的,所有人一辈子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一座荒原。”
蝴蝶依旧在飞,一阵风冷风吹吹来,唐花莨打了个喷嚏,黔将斗篷先抖了抖,去掉草屑披在唐莨的肩膀上。
“对不起,小姐,只有这个。”
“没事,黔。”
唐亭点着灯,将硕大的羊皮地图铺开。
旁边的军师指着圈圈点点说:“将军,这起义军越来越多,朝廷的粮草也是个问题啊!要钱钱没有,要人人不行,粮草也不行。这怎么打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而且小道消息说,皇上身体抱恙,就这样了,还要新纳妃子,这这这。”
唐亭瞪了军师一眼:“朝廷的事,是能随便议论的吗!”
军事摊开手,干脆坐在地上:“不论我说还是不说,事情就摆在这,不会因为我是不是议论他变的呀!”
唐亭倒也没继续说什么,只是打着烛火看地图。地图上的大部分线路都被他打了叉号。
“最近有一个新势头在兴起。自称临王。”
“呵,口气倒是不小。”唐亭哼了一声,表达他的不屑。
“投奔他的百姓很多,而且他们队伍里面有一个女人,很是厉害。”
唐亭的眼睛微微眯起:“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