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索
没想到老爷子口中的杂七杂八用三个大木匣都不够装,屋里仆人将将收拾完之时,元顺进了门,向圈椅上闭目养神的他家爷禀告少奶奶已经先回去了。
“少奶奶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
元顺垂着头说得小心翼翼,少奶奶该不会是挨了太老爷的教训吧。
刚想瞄一眼他家爷的脸色,下一瞬便见人已经起身往门外走去。
东苑书房里,青婵看着正在写信的小姐,动了动嘴,到底没出声。
从北苑出来后小姐面上便添了些伤怀,不过现在已是好了许多,那或许,应该是没事了吧。
“晚些时候把这封信寄回去,要白线。”
应了声,青婵将信装进内兜,白线是尹家最少用的传信通道,看来这封信颇为要紧。
将笔墨回归原位,再次环览了一圈书架上的各色书籍,女人缓步出了书房。
等纪玉怀回了卧房,便见他那位松怔地坐在床边,眼尾还泛着红。
“是祖父对清清说了什么吗?”
对上眼前人微峻的神色,女人指尖触上脸侧的大手,唇角微牵:“没什么,祖父夸阿衡从小便很有天赋……”
“清清,我是你的丈夫。”
听到丈夫隐含忧虑的关怀,女人似是终於忍耐不住,泪珠成串般划过雪肤:“阿衡为我做了许多,可我却一点都帮不到阿衡。”
“阿衡受过的暗伤病苦,祸患遗害,我之前也全然不知。”
“一直以来,是我这个妻子做得不称职才是。”
那双水眸里的怜楚漫得过深,纪玉怀喉间微动,步序提前虽好,只是未曾想过会如此疼人。
“……清清,我非故意隐瞒,而是那并不美好。”
“生意场上有些事,只靠文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般看来,我应是算不得清清口中的好人。”
不想还是说了出来,男人昳越的眉眼间划过黯淡,自嘲道:“我以为清清若是知道,定是不愿再见我的。”
如愿获得了坦明,心尖却似浸入涩泽。
尹曼凝不曾想到,她的丈夫对於心道的界定竟限苛至此,如果真如此相较,她做的事,应是要被定为劣底的。
“事关於你,我便想知道。”
温热的水意仿佛要顺着手腕青紫融入血液,纪玉怀眸色渐深,眼下这一切着实过於顺利了。
“否则我会担心的,好吗?”
静了两息,男人将妻子拥缚於怀中,应了声好。
本想着随事谋进,没想到刚用完晚饭,尹曼凝便被丈夫带进了东苑办公用的书房,看着面前一书架满满当当的旧册,有些失语。
“本想上元节那天给清清一个惊喜,没想到竟被祖父先了一步。”
还未说完便见身前人眸底湿意,纪玉怀心底轻叹一声,想来他是会遭谴的。
将人揽至沙发上坐下,拿过丝帕轻拭:“总是惹得清清落泪可如何是好,这不是我的初衷。”然作用不大,便只好接着说起一些正事转移怀中人的注意。
“……待云庆那几个合同敲定,前段时间堆的事务便处理得差不多了,如今陈家不稳,北边原定的商筹已经暂时搁置,其馀按部就班即可,清清不必担心。”
“另外,药品之事我已经跟岳父他们通过信了,昨天下面人带来了消息,说是陈家打算出个名头派陈安南下,这边也已经发去了春湖园林的宴请函。”
陈家的举动有些突然,尹曼凝楞了楞:“……我记得张陈两势很少有这般明面上的往来。”
“当年混战带来的损耗都不小。”亲了亲怀中人的额头,纪玉怀合上眼,“陈家胃口大,但张家求稳,近些年还没这个打算折腾。”
想来宴无好宴,不知陈家这次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听那边家里的意思,即使陈巍垣的腿落了些毛病,陈家也并没有放弃他,陈安终究是私生,陈父面上过不去,已经派人去各地寻找良医,而此次赴宴,也不知道陈安在其中担的是什么角色。
上次他寄信来江州,像是一副不怕她给纪家看的样子,是觉得她与夫家并不亲近,还是在故意试探,她没有回信,后来那边也再无其它动静,不想后日他便要来江州赴宴了,看来确实有些手段,陈巍垣这次真是栽狠了。
“听说昨天张家给清清单独下了邀请。”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看向她,尹曼凝顿了顿:“是,见到了张小姐。”
“还意外碰到了西苑那位大小姐。”
对上那双无波的桃花目,女人停留了一会,片刻后视线微移敛了眸色。
书房内突然沈寂了下来,只馀墙上指针顿顿的转动。
“西苑那些人,祖父只是给了体面的供给,不丢纪家的人便是,清清不用去理,真有人昏脑犯蠢,清清也不必客气。”
“若是清清不想动手,我会处理。”
听到最后,和缓的语气中呈出几分陌生的漠然,女人密长的眼睫微微扇动:“我听阿煐说,纪老爷对那位大小姐的婚嫁有些想法。”
握了握已经有些暖意的素手,纪玉怀淡散应道:“张家人自是不傻,白日梦罢了。”
有些人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无,提起来也算奇观了,不过能聊到这儿,看来那尤煐跟他这位说了不少东西。
“看来清清和那位尤当家相处得不错。”
思绪被话语带到那个乐朗的身影,尹曼凝的唇角抿起一抹欣意:“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她应该是当年那个女孩的妹妹……”
从一开始的惊吓到后来的强抑心颤,也不过几息之间,她实在没有想到十几年前被血色砍断的故事会在那天再次续接,原本她已经觉得希望渺茫,但没有想到她要寻的人竟然与她如此相近过,就在这江州城中。
“阿衡,你说这会不会是天定的缘分。”
仿佛冥冥之中的天意一般,她实在没有办法不多在意一些。
“不会。”
还未从那句否定中晃过神,下巴便被人擡起。
“清清天定的缘分,是我才对。”
直到水眸中只有他的倒影,纪玉怀收了力,轻摩了摩指下浅痕:“一会儿怎么处置我,清清想好了吗?”
低缓的询问撩至耳边,周遭仿佛了升起了邃缱的热意,让人不觉忽略了划过的那线乱思,只能沦没在眼前人坦炽的诱情之中。
一刻钟后,看着眼前的情景,女人眼睫微颤,要求被全盘接受,她却有些想退却了。
“清清是打算惩罚我在这里枯坐一夜吗?”男人有些随意地动了动头顶被领带捆束在屏风镂空处的手腕,漫唔了一声,“我自是没什么意见。”
即使被遮去视线限制了行动,靠坐在圈椅上的人仍是那副不迫的模样,触及那嘴角勾起的弧度,女人咬了咬粉唇。
“不知清清是否要留在这里,不然我可能……”
未尽的话语被截在喉间,纪玉怀控了控手指,胳膊上微显的青筋被尽数盖於衣袖之下。
“……清清想做什么。”
磁哑的声音引得纤指的力道错了一瞬,女人碰了碰指尖下的变化:“阿衡没有感觉出来吗?”
未得到应声,一双素手撑在西裤两侧,不过几息,男人衬衣上便透了几分颜色。
“看来清清对昨夜记忆尤深。”
见人又回了几分平常,尹曼凝起身抚平旗袍前摆上的褶皱,压着脸上热意柔声道:“我不明白纪少东家在说什么,夜里寒凉,走之前我会把炉中暖炭补足的。”
昨夜他那般胡闹,幸好之前采买时多入了些粉膏,不然今天便要在长辈面前失礼了。
她当然不会让他一直坐在这里,但能制他些时候也是好的。
等添好了炭火,尹曼凝刚准备离开,却听得男人温声道:“因为是惩罚,所以没有吻别吗?”
不太记得是从哪次送别开始,她的丈夫将这种外洋礼仪提入了夫妻生活,女人拢了拢裘袍的领口,终是回身朝屏风走了过去。
圈椅上的人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女人微微垂首,本想着只是寻常的唇间轻碰,分离之际却被一双手推至身前宽实的胸膛上。
“清清的打结手法还需精进。”
挣不开腰间的力道,女人抵上男人的肩膀轻喘道:“堂堂纪氏少东家,竟然不讲信用。”
“怪我。”纪玉怀垂眸侵咬着盈润的唇肉,“实在是离不得清清半步。”
这种事情上她总是敌不过他的,拈挑处过於敏密,女人抓住了一丝清醒:“……明日还要去外祖家。”
裘袍滑落在地,屏风上气息交错,与开局相比,已是攻守易势了。
“清清信我便是。”
似乎是为应着最后一个年节,上元节这日天气大好,不比纪宅里如平日一般无甚气氛,江宅这边却是分外两样,堂外楹联焕新,檐下灯彩形异,仆人也个个穿新带笑,在各处忙乎得热闹。
“清清似乎对外祖家很感兴趣。”
跪坐在圆座上,尹曼凝持帕掩唇道:“外祖家装点得颇为韵盛,与家里很是不同。”
“祖父仍守着些旧制,且年节时候总是有许多人登门拜访。”妻子偏头私语的模样有些可爱,男人也压低了声音,“另外,外祖认识一位在旧朝专门制作家具的匠师,据说其子颇得真传。”
见人还在等下文,男人正色道:“据说那位匠师制作屏风的手艺最佳,我已经吩咐人将书房的那个换下了,雕刻繁细,磨到清清总是不好。”
尹曼凝垂眸抿了口热茶,她的丈夫总是擅於用正经的语气说着不正经的话。
将他这位已是有些习惯的神色收於眼底,男人悠悠持盏,掩去嘴角意色。
话语没落多久,连廊上便出现了一行人影,两人起身问候,江老爷子擡了擡手,进了小榭落座。
说了几句寻常,席间逐渐没了话,尹曼凝想,看来这对祖孙间的气氛也不比昨日好多少。
“你母亲这阵子好些了。”又坐了一会,老人开了口,“带着新妇去看看吧。”
说罢便起身离去,女人看着一旁没有应声的男人,眸中不免现了些虑色。
“外祖一向不苟言笑,清清莫要担心。”未再提起什么,男人揽着妻子只作安慰。
尹曼凝抚上腰间的大手,一路无话,进了后园走了一会,绕过几棵老槐,一片竹林便出现在了眼前。
屋门外的守卫见来人忙躬身行礼,纪玉怀擡手让人侯远了些。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室内的昏暗让尹曼凝心底微沈,窗户都被封死,只有正间亮着一盏弱灯,刚跟着身边人进了几步,突然听得内室传来一道轻哑的女声。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