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出到门外,孙非递给南宫棠一套弓箭。
南宫棠没说这套弓箭是用来做什么的,孙非也没非要问出一个究竟。他的少爷一向牢靠,他不担心。
“照顾好姜姑娘。”南宫棠背上弓箭,利落地跨上马,嘱咐一声,而后,沿原路返回。
他又到了白马寺外的密林中,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利落地爬上一棵大树,默默等待。
白马寺是皇家寺院,夜里失火,皇后与昭仪恰好在此处遭难,不管是为了皇家脸面,还是为了夫妻情义,皇帝理应连夜来看一看。
他算好了时间,从白马寺快马加鞭入宫报信,到从宫中快马出来,到达他选中的目标位置,再到他返回姜柠处,两个时辰,恰好足够。
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蛰伏的雪豹,虽是深更半夜,却仍神思清晰,不见丝毫疲态。
负责白马寺防卫的小统领,拼死从姜柠房中,带出了一具尸骨。那尸骨被燃烧的床柱砸中,已是烧得面目全非,早没了气息。
小统领后背出了冷汗,浑身凉透。皇帝走前特意嘱咐他保护好姜昭仪,没想到却恰恰是这姜昭仪,出了事。
虽然惧怕雷霆之怒,但小统领也不敢隐瞒,立即派了属下去宫中报信。
万全今夜当值,本是困乏的时候,被一个消息惊得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俱是发凉。他半生服侍祁景,不知给他禀报过多少消息,如今这一个,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景躺在明黄的龙床上,一无所觉。万全走过去,声音发颤,“皇上……”
祁景睁开眼,不悦於半夜被吵醒,但知道万全不是不知事的人,因此还是皱着眉坐起,“什么事?”
“刚传来消息,白马寺失火,昭仪娘娘……没了。”万全弯着腰发着抖,最后一个字已经带上了哽咽,也不知自己是心疼皇上多一些,还是心疼姜昭仪多一些。
有那么片刻,祁景的眼神是茫然的,仿佛不能理解万全话中的意思。但很快,他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烧起了怒火。他掀被下床,“不可能,朕不信!来人,更衣!”
水袖带着两个宫女快步过来过来,服侍祁景穿衣。她把万全的话听了一耳朵,此时眼中含泪,手都在颤抖,半天系不好衣带。
她还记得姜柠抱着自己,柔声喊她醒来,给她喂药的场景。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年少,怎么就没了呢?还是死於大火……那该多痛苦?
皇上说不信,她也好希望是假的……会是假的吗?
祁景嫌水袖办事不利,控制不住力道,略显粗暴地推开她,自己匆忙穿起衣与鞋来,而后快步朝外走。
水袖从床头拿出一件斗篷,跌跌撞撞地追上来,“皇上,夜里凉,再穿一件……”
祁景心烦意乱,根本不听,快步迈出乾元殿。万全急匆匆喊来洪烈,“洪大人,皇上要去白马寺,快带人护卫!”
祁景带着一群护卫,到了内务府,那里已经备好了骏马。祁景匆匆骑上,快马加鞭地冲出皇宫。
洪烈几个手里举着浸了火油的火把,跟在祁景身后。洪烈几次想冲到祁景前面,但祁景速度太快,几乎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洪烈竟然冲不过去,只能跟着不要命地打马前行。
南宫棠远远看着树林里一串火把由远及近,渐渐地,祁景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皇帝紧抿着唇,面沈如水,气势冰冷又凌厉。
这种模样,南宫棠见过许多次。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祁景信任他,从不在他跟前掩饰真正的自己。可这个信任他的人,抢了他的心上人,还要杀她……不,是已经杀了她一次。
南宫棠双腿各踩踏着一个粗壮的枝干撑住自己,稳稳地搭弓上弦,对准了路上的祁景。
他曾经恨不得对祁景出手,如今,终於到了这个时刻。
父亲说,要他大公无私,他谨记於心。既然无法公报私仇,那就用他一个人的力量,来为姜柠丶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箭尖稳稳地对准了祁景胸口,祁景一无所觉,犹在奔马。南宫棠面色肃杀,眼神雪亮,手臂用力拉满弓,然后就那么利落地一松。
离弦的利箭划破黑暗,发出破空之声,然后狠狠地,扎进了祁景肩头,血流了出来。
祁景感觉肩头一痛,身子被箭射的往后一歪,那一刻他猛地咬住牙,忍痛稳住自己,勒停了马。
洪烈反应极快,立即下令,“熄灭火把!”然后纵马拦到祁景跟前。羽林卫们将祁景团团围住,警惕地观察着漆黑的树林。
洪烈下马,担忧地奔到祁景身边,“皇上,您怎样了?”
祁景的马匹原地踏了几步,鼻孔里喷出热气。祁景没有回答洪烈的话,他咬紧一口牙,看着树林,一时间恨得目眦欲裂。
他急着赶去姜柠身边,为何又有人从中作梗,何其可恨,简直该碎尸万段!
姜柠,他的姜柠,现在怎么样了?
洪烈派了两个下属,前去射箭来的方向查看。但是林中再没有箭射出。
南宫棠终究没有杀掉祁景。储君尚且年幼,难以继承大统,他不想天下大乱,百姓陷於水火。但这穿肩一箭,也足够祁景刻骨铭心了。
扔下弓箭,南宫棠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骑上马,奔去姜柠的所在,脸上轻轻泛上笑意。东方的天空逐渐发白,这漫长的一夜,终於要结束了。
判断危机已经过去,洪烈又点燃了火把,将全部心神放到祁景身上。那一支箭贯穿了祁景的肩膀,看位置与血液的颜色,应当没有伤及要害,也没有毒。但是要拔出来,即便不痛晕过去,也要出很多血。没有太医在一旁,他心里有些发虚。
祁景比洪烈更利落一些,或者说,更疯狂一些。他忍住喉咙里的痛吟,伸出右手握住箭尾,用力将箭折断。箭矢在血肉里挪动,带来剧烈的疼痛。祁景额头冒出冷汗与青筋,到底忍了过去。
扔掉箭尾,祁景粗喘了两口气,哑声下令,“继续赶路。”
眼下这种情况,侍卫有限,再分兵确实不妥,祁景看样子,也听不进任何建议。洪烈安排好了队形,一行人继续朝白马寺奔去。
白马寺大部分建筑仍然完好,只给贵客入住的那片厢房损失惨重,被烧得乌漆墨黑,特别是姜柠的那一间,几乎只剩空架子,残破的床柱与木柜下,伴着污水的灰烬堆在一起。
天色渐渐亮了,漫天铅云飘下点点白絮,在西风中翻转,竟是下起了雪——倒春寒要来了。
祁景在逐渐变大的风雪中,一步步走近。他看不见满院的人,看不见跪哭请罪的皇后,也看不见一片狼藉。
他只是盯着那烧焦的女尸,眼睛被定住,怎么也无法挪开。
尸骨旁边有羽林卫找出的馀物,几个烛台,耐高温的金玉首饰。那一支蝶恋花金钗,那一支芙蓉玉簪,分明就是姜柠常戴。
浅绿跪在尸骨旁边,满脸是泪,哭得快要厥过去。
祁景在尸骨边站定,负着手,仿佛仍是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皇帝,声音格外平静,“死伤如何?”
但是谁也不敢,在肩头染血的皇帝面前放松,小统领在女尸边跪了许久,硬着头皮道,“火是从昭仪娘娘房间起的,除了她,还有一个和尚救火时摔伤……”
下一刻皇帝忽然暴怒,扯住小统领的衣领,生生将不算矮小的男人扯得膝盖离了地。他眼里一片猩红,盯着男人仿佛盯着一个死人,因为动作肩头血流的更多也顾不得,字句从牙缝里挤出,“姜柠死了,为何你不去死?”
“满院只死了一个,为何死的,不是你——”
“为何!”
满院的人全跪了下来,不住磕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而唯一站立的人,龙袍染血,面容森冷如罗刹。
小统领吓得肝胆俱裂,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但生死关头,话还是下意识说出,“火……火是昭仪娘娘自己放的。昭……昭仪娘娘找了好几个烛台,倒了火油……”
祁景感觉,听到了什么碎掉的生意,也许是自己的心。他松开了手,那小统领跌倒在地,很快又跪好。
祁景转头,极为安静地看着那尸骨,想起了姜柠说的话。
“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原谅你。”
不想见,那便不见;不原谅,那便不原谅。他都可以依着。可为什么,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他?
为什么?
不是最怕痛吗,痛在他身上都会哭,如今大火烧身,怎么不怕?
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尸体身上,丝毫不化,很快积累起来。祁景茫茫然想到,姜柠最怕冷了,夜里好几次被他冷醒。他擡手,想解下身上披风给姜柠围住,但是手却只摸到一片虚无。
他想起来,他走得急,没穿披风。皇后一定穿了罢,她那么体贴,让给姜柠必然愿意。
祁景安静地转头。所有人都被这乍然暴怒乍然沈静的皇帝吓得大气不敢出,饶是皇后与皇帝十年夫妻,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又心疼又畏惧,举棋不定。
一片寂静中,万全终於姗姗来到。他一向缜密,第一时间觉察到气氛有异,可他刚刚得知的消息太过重大,他不敢不说。
“皇上,刚刚边关传来急报,护国将军他,殉国了……”
再也忍不住,祁景捂住胸口,一大口血喷了出来,落在雪花覆盖的地上。红的红,白的白,霎是分明。
无力地跪在了那女尸跟前,祁景终於意识到,他的容妃,他的大将军王,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南宫棠回到姜柠身边,两个时辰刚好。
姜柠睡得正香,南宫棠没有打扰她,只是坐在她身旁,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心里很满,而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姜柠被冰醒了。南宫棠在冷夜里待了几个时辰,还没暖过来,手指冰凉。
姜柠坐起了身,忍不住笑开,拉住他手臂,“你回来了?”
南宫棠也轻笑,“嗯,”
南宫棠手臂带着明显的寒气,姜柠又往下摸了摸他的手掌与手腕,俱是一片冰凉。她立即心疼道,“干什么去了,这么冷,到床上暖暖。”
说完她意识到不对,绯红了脸,解释道,“我是说……我,我起来。”
南宫棠失笑,胸膛里都震出了笑意,笑得姜柠耳朵又酥又痒又热。她羞恼道,“不许笑话我。”
南宫棠难得这么轻松,回味完了才道,“好,不笑话你。”
这话听起来也不太对,姜柠脸上的热度下不去,掀被想要下床,南宫棠按住她,“我没事,你再睡睡。”
姜柠看看窗户,那里透进来了许多光亮,她道,“我睡了许久了,天都亮了。”
南宫棠替她将棉被盖好,“时辰还早,那是雪光。”
姜柠呆了呆,“下雪了啊。”难怪这么冷。
南宫棠浅笑,低声道,“你再睡会儿,等孙非找来了马车,我们便去瑶州。”
姜柠想了想,摇头,软声道,“你不睡,我也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说话。”
他们五个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也许是更久的三年,前世与今生。
姜柠红着脸,掀开被子一角,“你坐上来一些。”
被窝里的热气与女儿的香气传了出来。南宫棠按捺住心头一点旖旎的念头,顺从地往床上挪了挪。
姜柠用被角将南宫棠半个身子盖住,压抑着胡乱的心跳,顶着耳根的热意,倾身,将额侧轻轻靠在南宫棠肩膀上。
南宫棠顿了顿,擡手搂住姜柠,让她靠得更舒适了些。
姜柠羞涩,但更多的是满足与喜悦,她握着南宫棠逐渐变得温热的手掌,低声道,“你给我的那颗解毒药丸,没用上,纯妃娘娘这次没有给我下毒,反倒跑过来,把皇上要捧杀我那些事都说了。”
之前两人说得隐晦,如今姜柠直说皇帝捧杀,南宫棠的心疼了一下,把姜柠搂得更紧些,“没有中毒,便是好事。父亲替我善后,如今还在军中,这药丸可以给他。”
姜柠头擡起来,心上起了些担忧,看着南宫棠的眼睛,“那,伯父会有危险么?”
隔得近,姜柠的带甜的气息都喷到南宫棠脖颈上,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了避,才道,“西蛮大败,不敢再生是非,以后许多年不会打仗了,没什么危险。有机会了,父亲会来找我们。”
“那便好。”姜柠放下心来,回忆方才说到了哪里,接着道,“皇上对我十分愧疚,所以在白马寺里,我才伪装自戕。”有理由的自戕总比意外更能让人死心,也更能诛心。
“嗯。”南宫棠也想明白了,低低应了一声。还好所有暗流汹涌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对了,”姜柠忽然想起件事来,心里起了些介意,“你还记得先太子妃么?”
“先太子妃?”南宫棠难得眼里起了点点疑惑,这人不是已死了好多年么,比姜柠还年长许多,“印象不多,怎么忽然提到她?”
“皇上喜欢她,这些年一直把她藏在冷宫。”姜柠道,“我与她,是不是容貌相像?”
被人当做他人的影子,总归有些膈应,她想让南宫棠哄哄她。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南宫棠对姜柠的前一句话没有太多感慨,倒是明悟过来,大约是祁景觉得姜柠和先太子妃相像,才让她进宫。而他,居然现在才知道。
那一箭还是射得轻了。
不过现在佳人在怀,遗憾变成圆满,而他们马上就要远走高飞,便算了罢。
感觉出了后一句话中的酸意,南宫棠道,“你们并不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他真不觉得姜柠与先太子妃相像,他的眼中,只有姜柠。
姜柠被哄好了,红润唇角勾起笑意来,“你在瑶州,买好房子了么?”
“买好了。”
“有没有大院子,院子里种了花草了么?”
“应该种了,待会儿问下孙非。”
“没种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一起慢慢种。”
“好。”
“还要早点把阿爹接过来,我想他了。”
“好。”
屋外风雪满天,屋内的两人,却是情意融融。一切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