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塞外的月色苍凉,冷冷地照着绵延的苍黄沟壑,也映照着南宫棠染血的脸庞,逐渐涣散的眼神。
“我对不起她……我该死……”
姜柠捂脸,崩溃哭泣,却流不出眼泪。他死在她面前,她才知道,原来他如此爱重她。
“子正哥哥,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啊!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这么傻……”
“娘娘,娘娘!”耳边听到焦急的呼唤,姜柠终於醒了过来,感觉脸颊枕巾上全是冰凉的湿意。
“娘娘你可算醒了!”浅绿拿来帕子给姜柠擦脸,心有馀悸地说着,“奴婢喊您好半天了——您这是做噩梦了么,一直哭。”
姜柠心脏仍揪痛着,沈在死亡的阴影里,眼泪簌簌落下,人却又因为眼前的景况,而有些茫然。
这是哪里?她做噩梦了么?可什么噩梦,那般清晰,那般痛苦?她被人欺骗了三年,被人推去死,最后连灵魂都撕碎。而还有一个人,为她背负了三年的沈重与愧疚,死都不得解脱。
那都是梦么?
姜柠呆呆地转头,环视了一眼自己周围,渐渐认出来,这是在她住了三年的祥和殿。而她合衣躺在小榻上,大约是在午后小憩。
“娘娘您怎么了?”察觉到姜柠的异状,浅绿覆又担忧起来,“被噩梦吓着了?那都是假的,娘娘别怕。”
雨轻进来,福身行了一礼,禀报道,“娘娘,纯妃娘娘来探望您了。”
姜柠眼神一动,脊背挺直,立即拉住了浅绿的衣袖,急急问,“浅绿,你跟了我几年?”
浅绿看着姜柠,十足诧异,“娘娘睡蒙了?奴婢跟了您两年多呀!”
浅绿从她入宫时便跟着她,也就是说,这是姜柠入宫的第三年。
她这是,又回到了半年前。一切如此清晰深刻。
姜柠眼睛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下一刻努力忍住。纯妃还在外面,需要她应对。
这个阴险的刽子手。
姜柠起了身,令浅绿收拾下榻。自己则前去迎接纯妃。现在她是昭仪,比纯妃低一品,理当迎接。
姜柠挺直脊背,走在祥和殿宽阔的殿堂,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
她要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纯妃依旧是雍容大方的模样,穿一袭淡紫的宫裙,温和地站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下,如一株富贵牡丹,身后的婢女提着一个食盒。
姜柠心里发冷。她功夫不够,装不出笑脸来,只低头恭谨地给她行了一礼,将她请进了祥和殿,坐在小榻上。
浅绿端上来热茶,放在小榻中间的檀木小桌上,茶汤飘起淡淡的香气。
纯妃打量着姜柠。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精致绝伦,又如此年轻,娇艳灵动,仿佛海棠沾露,美到极致。后宫嫔妃不多不少,偏偏只她独得圣宠,饱受呵护自然更加春风得意。
令人羡慕,也令人痛恨。
“妹妹今日怎么瞧着有些憔悴?”纯妃笑道,语气里不乏关心。
姜柠也知道自己刚刚哭过,对纯妃又实在笑不出来,疏冷低落的模样,可不就是憔悴?这样被她误会也好。姜柠勉强掩去冷淡,扯出一个聊胜於无的笑意来,轻轻说,“昨日伺候皇上太累了,姐姐见笑。”
纯妃袖中的手指,蓦地掐紧了掌心。这是炫耀罢?这绝对是炫耀。这个姜氏,竟然胆敢炫耀,简直可恨!
纯妃差点维持不住风度,简直想抓破姜柠那张年轻貌美的脸。但她死死按捺住,还是露出一个宽柔的笑容来,“这有什么见笑的,你照顾皇上,是为我们分忧。什么时候再为皇上诞下龙子,更是功德无量。”
姜柠只扯扯嘴角,心中有一丝快意,不想多与她废话,装作羞涩地低下了头。
纯妃转身,接过身后婢女手中的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颜色漂亮的糕点来,放到小桌上,“这几日姐姐闲来无事,做了一些桂花糕,孝敬了一些太后与皇后,又听说妹妹嗜甜,便给妹妹也带了一些过来。”
如同上辈子一样,纯妃又来给她投毒。姜柠心越发冷了,瞧了一眼那豆沙糕,淡淡冷笑,“姐姐有心了。”
“尝尝看,这桂花糕解秋燥。”纯妃将瓷碟推到姜柠面前,笑容亲切和善,心里却也冷冷。
她知道皇帝在冷宫有一个心头爱。可皇帝富有四海,年轻风流,又怎会只爱一个人。
她也知道皇帝惯会做戏。可他当初只假装宠爱了自己三个月,宠爱姜柠,却已有两年,且看这势头,还将继续宠爱下去。谁能天成日久地持续做戏,谁能朝夕相处不动情?如果皇帝待姜柠,变成真的呢?
有一个冷宫神秘人便够了,为什么又来一个姜柠?
她眼看着祁景对姜氏温柔呵护,眼看着他们日日相伴眼神缠绵。方才姜氏还那样可恨地炫耀!她煎熬了许多年了,她再也无法忍受!
何况这下在糕点里的,是慢性/毒药,发作在很久以后,那时早就没有证据,谁又能奈她何?
纯妃嘴角含笑,眼神发冷,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柠。
姜柠看着糕点。宫里送吃食宜精不宜多,多了便显得粗俗,也没哪个主子会不顾仪态胡吃海喝。因此纯妃送来的糕点,只三块,三块之中,又只有一块下了毒。纯妃也不敢全下毒,毕竟若姜柠吃不完送给别人,毒害了别人,事态扩大,她暴露的危险也多一分。
纯妃十分有心计,摆放糕点时将无毒的两块压在下面,有毒的一块放在上面。姜柠拿的时候,必然只会拿上面的,而不是被压住的。
姜柠瞧着糕点,终究拿起有毒的那块,轻轻咬了一口。纯妃有心给她投毒,必然不达目的不罢休,她现在若不吃有毒的,纯妃只怕还会生事。何况糕点摆放这么有技巧,自己若偏要去拿下面被压住的,必然令人怀疑。
她重生的事,万不可让人知道。惟有此时尝一点,接下来才好将计就计。
姜柠轻轻咬下一口,吞下,口中满是糕点的香甜,可见那毒无色无味,实在令人难防。
见姜柠吃了糕点,纯妃果然满意地笑了,只觉得姜柠再美丽又如何,入宫两年,却依然天真愚蠢没脑子。她既没有防备之心,吃了第一口,自然会吃更多。蠢得将自己害死,当真是死不足惜。
姜柠见她消了怀疑之心,内心也略一松快,浅浅露出一点笑意来,“娘娘手真巧。糕很好吃。”
纯妃一定不知道,她今日给自己投毒,露出了阴狠善妒的本性,来日便会被祁景找理由送上一杯鸩酒。祁景为了给季氏一个平安的后宫,谁都舍得杀。
纯妃笑道,“比不得妹妹蕙质兰心,煮得一手好粥。”
姜柠冷淡地笑笑,故意打了一个哈欠,低头又咬下一小口糕点,放在口中咀嚼,却并不吞咽。
纯妃目的已经达成,见姜柠犯困,自然找理由离开,“妹妹既然太累,便还是歇着,姐姐不打扰你了,这就走。”
姜柠站了起来,又掩着口鼻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娘娘慢走。”纯妃此时放松,只当她疲惫,也没多想。
浅绿和雨轻几个,替姜柠殷勤地送着纯妃,姜柠没再说话,只送纯妃到大殿门口,等她走了,脸色转冷,匆匆来到内室,遣走了下人,只留浅绿。
姜柠令浅绿关上门,而后对着一角的花盆,将口中食物吐了出来。
想到自己先前也吞咽了一点,姜柠将手指伸进喉咙催吐。这个样子虽有些狼狈和受罪,但总比中毒身亡要好。
见姜柠对着花盆呕吐,浅绿又是诧异又是心疼,给姜柠顺着脊背,又给她拿水漱口,“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异想天开,脸上一喜,“您该不是……有了罢?”
姜柠漱完口,擦了擦嘴,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浅绿,只觉得过去的自己是不是也和她一般,天真得有些傻了。
将手中捏了许久的那大半块糕点小心用手帕包了,姜柠道,“宫里真心假意难辨,日后你便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浅绿已跟了她两年,是极为忠心的,姜柠做这些,也没背着她。
她势单力薄,原本还茫然於具体该如何向祁景覆仇,现在,纯妃亲自将毒药——还是药性颇慢的毒药送到她手上,也算对她的帮助。
浅绿似懂非懂,但也没多问。
姜柠将剩下的无毒糕点,依然赏给了殿中下人,然后遣退下人,一个人待在房中,将留下的那大半块有毒糕点,放在了阴凉的柜中。做完这些,姜柠默默坐了下来。黄昏的时候祁景会来,她需要做好直面自己最大仇人的准备。
日光逐渐西斜,祁景果然来到。姜柠露出上辈子一样娇软含情的表情,欢喜地迎了上去,“皇上,您来啦。”
“爱妃久等了。”祁景笑意温柔,亲昵地调侃着。
姜柠含羞带笑,吩咐雪莹传膳,随祁景坐到小榻上,给他奉上一杯他最爱的碧螺春。
“爱妃今日做了些什么?”祁景神情放松,亲昵地询问着姜柠的日常,十分关心的模样。
姜柠知道他关心的重点,必然是有没有吃纯妃送来的糕点。她坦白说着,一番话时而流露对祁景的心疼,时而流露与依恋之人分享的雀跃,语气鲜活娇软,“都是一些寻常小事,不比皇上忙碌的都是大事,那么辛苦。今日纯妃娘娘给我送来了桂花糕,配方很独特,比我以往吃过的都要香甜。皇上您吃过了么?”
祁景心中有了打算,面上笑道,“在皇后那吃过了,香甜是香甜,却容易腻口,不比爱妃做的甜粥。”
后宫尔虞我诈的路数,他多少清楚,甚至能加以利用。纯妃这糕点,也许有毒,也许无毒,留待日后验证。无毒便好,证明纯妃是个安分的,若是有毒,他必然不会留她以后危害芙儿。
至於姜氏,若是中了毒,虽有些可惜,但她毕竟比不上芙儿重要。
听了祁景的夸奖,姜柠面上娇羞,心中却只有冷意。很快她扬起小心翼翼的笑容,求道,“皇上,臣妾今日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阿爹病了……臣妾已许久没见过阿爹,心中又担心,能否出宫探望他?”
姜柠知道,女子出嫁从夫,生死都是夫家人;何况她还是嫁进礼节繁多的天家,还是妾的身份,想要出宫一趟自然十分艰难,所以从前她从不曾任性请求过。可如今她已然知道,祁景为了冷宫那人假装宠她,宠到无以覆加的程度。她早该利用这一点,要一些独特的恩典,来为自己行方便的。
祁景极不喜欢后宫的女人对他有所图谋。但他望向姜柠,心下却并无反感,而是思量起来。
姜柠已入宫两年,两年里对他处处心疼,事事顺从,天真单纯,乖乖巧巧,从不给他添麻烦。如今她提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他既然要继续利用她,答应也无妨。
祁景笑道,“爱妃孝心令人动容,既是担心父亲,那便去罢。”
姜柠打从心底透出欢喜,眼睛都亮了,行礼道,“谢皇上恩典。”
想到自己终於能在经历生死之后,再度见到父亲,而自己的计划也顺利地开了头,姜柠内心松快安慰不少,连对祁景演戏,都更加自然。
祁景陪姜柠用膳,亲自给姜柠布菜,极为恩宠,姜柠也是姿态温柔娇软,十足依恋他的模样。
饭后祁景陪了姜柠好一会儿,这才离开,回去乾元殿。姜柠敛了笑意,把自己的计划又默默想了一遍,然后躺到了床上。
第二日姜柠强压急迫,用了早膳才坐上一辆马车,只带了浅绿一个,低调地回了姜府。
姜清书长久不见女儿,即便知道她在宫中受宠,内心到底孤寂,加上这年早春,老友南宫震命丧大漠,他心下伤痛,便更显老迈。
姜柠隔了生死再见父亲,激动又愧疚,觉得自己上辈子实在不中用,让阿爹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何等不孝。但这辈子,她再也不会让父亲陷入这样的境地了。
父女两抱头痛哭了一阵,姜柠借故遣开下人,这才和姜清书说到了正事。
姜柠跪在他身前,神情悲痛,“阿爹,女儿不愿欺瞒您,女儿在宫中并不如意。皇上他并非真心待我,他宠我,却是将我至於险境,使我被后宫的贵人娘娘们嫉妒。她们多次向我下毒手,女儿侥幸躲过,却自知没有躲过一世的能力,长此下去,女儿恐怕性命难保。”
姜清书知道姜柠不是撒谎的人,又将自己听说的后宫传闻一想,与姜柠的话对上,当即几乎急火攻心,欲要落下泪来,“怎会如此,我的女儿……怎会如此命苦?!”
“阿爹别急。”姜柠安抚他,“女儿也不想坐以待毙,所以已有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