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在附近的人,说是面如枯槁倒不必。
因为这几天来好歹有进食。
但各个都有些面黄肌瘦、肢体消薄的姿态。
有些人好些,蜷缩在席子里,只露出头脚。
有的人连个盖住身子的东西都没有,用着不知道从哪里扒下来的树皮面前挡住躯干。
他们的皮肉干枯,手臂和肩部上却有些劳作导致的肌肉痕迹,对比起来很是荒诞。
有些人醒着,用畏惧的眼神看过来。
而大部分人都睡着,对明天会发生什么,并没有太多看法,只要能活过一天,便足够欢乐。
这些,都是大秦子民。
一千七百多年后,这些人依然是这些人,从未变过。
王恂小心翼翼地避让,不愿意在行走中碰到这些人。
他的皮肤称得上是光滑,而这些人的皮肤,就像是绷紧之后又散乱起来的褶子堆积起来蒙皮,随意套弄在骨头和血肉上,便是个人了。
他实在不理解,公子为何要深夜来看看这些徭役奴仆。
其中除了征调来的徭役之外,还有不少奴隶和罪人。
不少人身上还有受刑的疤,那些肉褐色的伤痕蜿蜒曲折,在月光下显得更为恶心。
朱标眼角低垂,瞧了一眼王恂,问道:
“你出身王家,王翦老将军去世之后,王家依然受到恩宠。虽然是旁支的庶子,但一辈子都没体会过挨饿的感觉。”
“你觉得,孤继位之后,该如何?”
王恂挠着自己的头发,他的猪脑子思考不了这么沉重、高深的问题。
要不然,其他人都能够留在咸阳享受荣华富贵,独他一个流落塞外。
说是跟着公子扶苏,但王家投注扶苏的乃是另外两位有爵位的裨将。
王恂实在只是个家仆罢了。
王恂想了好久,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公子,我不懂这些东西。若是公子即位后,能够让他们吃饱饭,好像也不错。若是吃不饱,过去几十年、几百年里,都是这样,也都过来了。”
朱标微微点头,示意王恂接着说说感受。
王恂冥思苦想起来,脸上扭曲成一团,哀怨道:
“公子您说过,我没挨过饿。但我吃过苦,被别人瞧不起过。我想,要是这些人在我面前乞讨,我也会瞧不起他们。这么一想,古往今来故事里记载的,都是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的故事。”
“而我和我瞧不起的人的故事,就没有了。因为我也有吃不饱肚子的风险,他们已经吃不饱肚子,自然而然就在历史上留不下名字,就被饿死了。”
朱标终于满意,得到了自己想听见的答案,他眼神沉重地拍着王恂的肩膀:
“以前的确是这样,饿死的人留不下名字。但现在不是了,全天下要饿死的人,如果团结起来,要杀死那些瞧不起他们但是能吃饱肚子的人。比如说,你。”
“他们只知道你是王家的人,并不清楚你在王家遭受的歧视和痛苦,他们只知道,你能吃饱肚子。所以他们会想,如果把所有能吃饱肚子的人都杀了,他们是不是就能吃饱肚子了。”
王恂被这番话吓得有些失神,眼神散漫起来,瞧着安静睡着的众多面黄肌瘦的面孔。
心想这些人如果此刻齐齐站了起来,嘶吼咆哮着冲着自己而来,要把他生吞活剥,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不免有些恐惧之意,急忙道:
“公子莫要吓唬我了。”
朱标深深叹了口气,解释道:
“如今的天下还没到这个时候,但,也快了。王恂,你看好了,这些人和你一样都是大秦的百姓。”
“孤继位之后,统御的并非三公九卿、王公贵族,而是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孤以后有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希望今天的所见所闻,能够让你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下定决心。”
王恂急忙跪在地上,他实在是不懂这些话和以后公子要他做的事情有什么关联,他只是面色急切,匆忙说道:
“公子要我做的事情,无论我能不能想明白,都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做!”
朱标并不指望王恂能够一晚上就理解自己的想法。
他只是在登基之前,突发奇想,要来看看这个时代遭受苦难的百姓们。
父皇,也曾经是这个群体之中的一员。
在自己死后,父皇是否会变质了?
这个想法有些大逆不道。
但他忍不住去想,心中不由得开口:
“扶苏,听好了。”
扶苏也在思考刚才发生的对话,神色恭敬:
“老师请讲。”
朱标默然,思考了一会,才开口道:
“算了,今夜说不清楚。后面麻烦事情还有很多,讲得太多了,难免效用不大。”
“回营休息,待明日,进咸阳!”
月光照耀下的咸阳城内,帝宫偏门位置。
赵无刈带着血书和口令物件,已然到了门下。
他口中悠悠念道: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这是诗经中秦风篇目《渭阳》,是外甥送别舅父的诗歌。
但这并非平民百姓所创作,最初是用来描述诸侯宗室。
路车乃诸侯的车驾,琼瑰玉佩更是其身份的象征。
古人识字读书的比例并不高,因此秦宗室用这首诗来当做秘密的口令。
只能是因为其时代的局限性。
他奉上怀中的玉石,这本来是悬挂在嬴白桑车驾之中的一块饰品,之前为了伪装充分,并没有人动它。
没想到居然能有被用上的一天。
不多时,这扇偏门被打开,两个宫廷侍卫探出头来,手中持着长戈。
刹那间,原本高高供奉着玉石的赵无刈,手掌分开,玉石落下,从袖子中落出两把刀来,划过了两人的脖颈。
随后稳稳接住对方快要倾倒的躯体,将其搀扶起来。
片刻之后,数十人鱼贯而进,为首之人正是李景隆。
“帝宫的门进了,里面内宫的门就好进多了。那里面的太监多半都听说过我今日的丰功伟绩,只要摆出名姓来,说是赵高和胡亥那小皇帝有请,就会屁颠屁颠打开门。”
李景隆得意洋洋地踏步走在帝宫通往内宫的道路上,心里盘算着时辰,这会儿永乐陛下的军队,也该对城防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