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死亡是什么感觉？
很多年后，当杨冬于银河系统一战争中，看着庞大的星体纷然下落时，会回想起她站在窗前，吞下了过度安眠药的那一天。那天，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伸得很长，在钢铁盒子里摇摇欲坠，落入血般浓重的残阳。
我的生命马上要结束了。她想，身体疲惫到没有力气了，所以只是静静地远眺，等夕阳落下。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隐瞒她这么多；也或许，这本来就是她不该知道的事，母亲的隐瞒是对的。所以，她在获知了禁忌的知识，看穿了世界的真相后，才会选择死亡。在太阳烧完的时候，我的生命也终结了。
房间的黑暗角落里，窜起一团萤火虫，闪烁着蓝色的光点。这些可怜可爱的小东西，是来引导她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吗？她垂死的手去捉那些精灵，它们也爱怜地贴近她的手腕，向她的大脑包裹来，直到这种美好的温存，被侵入者打破——
太阳已经落下了，但升起了另一轮东西。她本以为那是黑暗的，后来才惊觉，那是唯一的光。
在一个封闭的密室中，出现了另一个人，把她的萤火虫全驱散了。
+物理学是存在的。+
他说，无比笃定，眼睛散发着反自然的金色，长发在黑夜中泛着微光，脑后顶着一圈光辉。处于钢铁火柴盒中的太阳，那般醒目的光耀，融化和燃烧。
这个人，为什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杨冬百分百觉得，那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亦或者，这也是高等文明的欺骗的一部分。
“你凭什么确信……？”她问，嘴唇虚弱地蠕动，但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听得见。
+我说物理学存在，它就是存在。+他只是在叙述事实，+理性、文明和人类的尊严，全都是存在的。+
她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对她没有一点安慰，但这个人本身就是安慰，对所有人类来说。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从无定形的虚空之上，漂浮出柔软且滋生一切的白光来。杨冬感觉，自己已经被救赎了……作为一个物理学家，这听起来似乎非常不可思议。这家伙真以为自己是在救人吗？对物理学的盲信，和对这个人的盲信，又有什么区别可言？
+假如出现了不符合你的理论估计的现象，你要做的事情，是去找符合现实的新理论，而不是对现有理论怀着这种宗教般的信仰，在这里自怨自艾。毕达哥拉斯学派在发现存在无理数时，做的事情可不是自杀，而是杀人。爱因斯坦认为世界是决定性的，这影响他承认双缝衍射实验的结果吗？科学不是神，定律不是圣经，它们是对过往经验的总结，原本就只在适用范围内有用。既然太阳没有四分五裂，宏观物理就没有失效；原子核没有崩解，微观物理就没有失效。+
杨冬不知道，这个人的自信来自于哪里，但她的确要在这种平静的目光下站不稳了。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第一个智人孩子发出的第一声嚎哭，人类远古时代萌发的智性，于石板和莎草纸上刻下的符号……
+假如你的母亲背叛了人类种族，你要做的事情是狠下心肠，清理门户，先一步把叛徒杀了，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你太懦弱了。为什么别人不自杀，就你自杀？为什么不先找找自己的问题？+
我的科学理念毁于超自然的事物，现在，又有超自然的生物来指点我的生活吗？杨冬的愤怒，像她胃里的血一样沸腾，像残阳一样剧烈地沸腾。
“你这个人啊，说话也太刻薄了！我都吞安眠药了！”杨冬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是现代社会，清理门户这种话合适吗？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杀我的妈妈，你觉得合适吗？”她确实已经濒临崩溃了，恶狠狠地抛下最后一句：“我做不到……”
那个人没有开口，但她仍能听到一点笑声，堪称高兴的、温柔的，但让她全身上下的血都冷了下来。比外星人更切近实际的恐惧，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
+我可以帮你。+
“不行……”她说，对着那个已经开始暗淡的背影，胃里的血涌到喉咙里，声音模糊在咳嗽里，“我不去死了……你不要动我妈妈……”
+如你所愿。+
那个人形消失了，连带着她嘴里的咸腥味、胃里的灼烧感一起。如同梦境。杨冬不可思议地去摸自己的胃，而后扑到手机前，打电话给叶文洁。她承认，在接通之前，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软弱，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过要活下去。
电话接通了。她泪如雨下。她的愿望或许是被一个糟糕的神原封不动地实现了，那之后呢？
“尼奥思，我要和你说个事。”汪淼去靠近他，是别人他早勾肩搭背了，但这哥们的肩膀他不敢搭。老哥有一种将军的威严，和一些避免肢体接触的怪癖。
“嗯。”尼奥思回答，扶了一下黑框眼镜，依旧一副不通人类感情的样子。
汪淼叹气。
尼奥思是华科院数学所来合作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数学家，唯一的特异之处，就是一搭眼还以为是个外国人，名字也像。但他确实是纯纯的华国人，跟40k的纯金一样真。汪淼寻思着。老哥五官挺俊的，就是长得有点黑，眉骨和鼻子太高，有点像中亚人。但老哥祖籍山东，说肤色是晒的。老哥姓尼，名奥思，尼是他们村特有的姓氏——汪淼知道这个姓时大吃了一惊，查了发现真的有——奥是奥秘，思则大概想是敏于思考，全是长辈的期望。
汪淼姑且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让自己的好奇心继续困扰自己。
……开玩笑。谁会接受这么敷衍的解释啊？老哥一看就是少数民族或者移民，身上有着谜一样的往事和奇奇怪怪的气息。
老哥其实年龄并不大，但大家由于尊敬，都称呼他为老哥。
汪淼刚看这人的履历的时候，内心鄙夷和疑惑的情绪是偏多的。数学所的，发表的重磅成果一篇都没有，论文几乎全都是蹭别人的，都不知道怎么拿到的这个职位。臭水货又上我们纳米材料项目这儿要饭来了？不过看参加的项目很多，背后关系倒是很硬，惹不起。
但真正合作起来，此人完全赢得了组里所有人的好评。个性不是想象中的会拉关系钻营，平常沉默寡言，几乎是很冷淡，但是在科研上强得像神。强悍的能力和糟糕的履历之对比，把所有人都吓到了。老哥在科研上表现很酷，物理基础很好，作为一个数学家来说，是好得有点灵异了，建模编程也都会。有些很难上手的问题，看一遍就懂了。有些时候，大家都陷入困境了，他一句话就能把思路点拨透。
有同事偷偷议论，光看他说话时的样子，就是什么不世出的天才，怎么会混成这样子？可能老哥唯一的问题就是纪律散漫，总是迟到早退了，但只要大家长了眼睛，知道谁在做事，都会容忍这种小小的问题。
汪淼作为负责人，和他走得最近，感觉上更吓人。这哥们几乎什么都会，从科学研究到器材维修，甚至到植物辨识和灭杀虫害，再到历史军事和摄影。bro随手拿他摄影机拍的照片，构图之庄重，主体之选取，画面之效果，让他顿觉自己之前拍的都是些垃圾，想立刻把摄影机低价卖给bro。
“我们实验室的阶段性成果出的论文已经写完了，一作位置保准是你的。”汪淼说。他想，这么大的成果，也算是能解决老哥履历的窘境了。
“论文署名最好不要带我，”尼奥思带点困扰地皱眉，“带的话放在最后。”
这两句话可是结结实实把汪淼吓到了。“你不要这些功劳？”他有点语塞，正常人从来都是抢着要功劳，怎么还有反过来的，“可是这批纳米材料的技术攻关的最大功臣是你啊？你把它们的性能提高了那么多。从理论引入、方法提出、数据模拟到实际工艺，百分之七十的大工作，都是你做的，你怎么能不署名呢？”
“别的可以加。例如那篇。”尼奥思说出项目附带的一篇论文的名字，汪淼记得那是篇成果很小的，灌水式的，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东西，“我参与了。”
“好吧。”汪淼沉默了一下，他想问接下来的问题很久了，“老哥你是在躲什么吗？”
他的心里进行过激烈的斗争。他知道自己要是署一作的话，问心有愧，但要是尼奥思和他都不署一作的话，这个一作就没人署了。而且他和这位飘忽不定的人士不一样，他有妻子和孩子，他需要这份功劳，需要这个成果导致的升职加薪。
“我是为了人类发展而做科研的。”老哥说，黑框眼镜底下古井无波。
汪淼被这个人彻底折服了。他能听得出来，老哥的话是完全真心的。绝佳的牛马啊。
汪淼现在也算知道，这人的糟糕履历和良好评价是怎么来的。因为，有人会拒绝他吗？拒绝进步，拒绝名望，拒绝唾手可得的功劳？
……拒绝，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