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战了。作战中心向汪淼保证，这次活动之后，他们能把这个城市的eto成员一网打尽。汪淼来到集会给定地址。
天空呈现阴翳的灰色，山雨欲来。建筑是空旷废弃的化工厂食堂，有着上个世纪的工业粗野风格。参加人数大约三百，人人看上去都很体面。
尤其是杨冬。她穿着白裙，守在现场一个科学装置后，静谧地等待，像一朵纯洁的百合花，一个异教的圣女。装置里，三颗银色球体上下翻飞，为不规律的三体运动作出美丽的模拟。
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敬重她。所有人经过她时，都对她颔首。
汪淼对杨冬出现在这里，有一种麻木的疼痛感。而当叶文洁出现，以狂热的态度、铿锵有力的声音，高喊着“消灭人类暴政，地球属于三体”时，他的麻木变成了异样的刺痛。
领袖和她的继承人。慈母与爱女。统帅和圣女。叶文洁说，开始吧，小冬，抚了抚自己女儿的头发。一个绝顶聪明的物理学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没有选择死亡，而是选择皈依。她的弃暗投明和崇信，是三体文明一张最好的名片，她是地球三体组织的圣女。
“与我们一同受苦。”她启唇祷告，“与我们一同杀戮。”
eto几乎所有成员，和她一起祷告起来。
在现代社会，出现如此狂热的氛围，是极其诡异的。汪淼感觉胃里翻腾着东西。三体文明的强大和神秘，引发了那样强大的宗教情感。
“与我们一同死亡。”
“与我们一同受洗。”
“与我们一同斋戒。”
“与我们一同赎罪。”
“与我们一同惠爱。”
“与我们一同憎恶。”
“与我们一同脱水。”
“与我们一同浸泡。”
“与我们一同复活。”
“加入伟大的我们，”她轻盈的语调好似歌唱，“在这圣灵降于天下之际。”
“见证我主的降临。”她说。
门被踹开了。军队鱼贯而入，迅速形成了战术阵型，持枪围住了eto成员。eto武装分子暴起了两个，但在系统的火力处置下，当场殒命。没有人为他们伤心，他们都很镇定，带着宗教疯子为信条献身时的镇定。
杨冬轻轻拿起那三个金属球中的一个，好似圣女捧起一朵花。eto成员狞笑起来，解释道，这是颗当量一千五百吨tnt的微型核弹。放统帅走，或者，我们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
史强走在包围圈的正中间，手枪上膛，严肃地看着这一切。
天色铁青。水像石头一样凝固，滩涂荒废，岸边全是锈蚀的痕迹。和渡船约定好的半废弃港口边，潘寒焦急地用轮椅原地转圈。他连夜坐黑的出了城，坐了一天车，走国道来到了沿海城市，和走私船搭上了关系。快啊，只要船来了，我就能逃出这个国家，鱼归大海了。
潘寒知道，他的科研实力其实是比不上别人的，最有优势的地方在于，心够狠，手够辣，行动力够强。他敢当孙子，敢吃屎，也能随时改弦易辙。现在，正处于三体组织的关键关口，既然他不被认可，最好的办法就是……
他突然停止了思考。港口理应是荒废的。他想。“理应”这个词像鱼刺一样，卡在他大脑的思考回路里。
出现了别的东西。他意识到。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普普通通的人，站得像水泥柱一样的人，避开了任何注意力的人。潘寒脑子里是乱的，这个人挑战了他的认知。不应该有别人在这里。
他第一反应是，这是智子为他制造的幻象，理智上又知道，按照组织的性格，不同意他离开的话，会直接对他发警报。他是玩弄超自然现象逼疯科学家的祖宗，他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
人还在那里。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符号，几乎没有立体感。
或许是我太紧张，压力太大了。潘寒在自己眼前挥挥手，人形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化。
为什么这里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到底是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幽灵出现吗？以最诡异、最离奇、最像惊悚片的方式？
人形没有动，但发出了声音。
“你，死刑。”它没头没脑地说，简单地落下两个词。
潘寒觉得极度荒谬。神经病吧？我知道我在当人奸，但也还没出台相关法律，规定我不能当啊。我也许做了一些违法犯罪的事，合成有毒物质，非法集资什么的。但一直以来，都有钱财为我开路，律师为我辩经。只要官司打过了，那我就没犯法。只要警察管不到我，那我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作恶都是有道理的……
那是——超出理解之物。无法描述之物。它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它是普普通通的人，仅仅因为它想成为普普通通的人。我可以投靠它。潘寒想。它是——普普通通的人。它是我见过的和人类相差最大的东西。
迟了。
他想张口争辩，但发不出声音。
他的知觉从腿开始，迅速往上消失。
我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怎么能死在这里……他不甘心。他用手推着轮椅，努力地向人影方向移去。
杨冬向前走。她手中的银色核弹，泛着冰冷的金属光芒。
眨动的眼睛，收紧的注意力，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身上。警察会怎么办？他们会接受威胁吗？她会引爆吗？杂草般丛生的疑问，堵塞了所有人的口鼻，让这些悲惨的生物呼吸不能。我们该怎么办？他们会做什么？我们是否该接受他们的请求？
在混乱之中，汪淼突然注意到了史强的表情，像一缕异样的闪光。为什么史强一点也不急？说是处变不惊吧，不像。汪淼熟悉史强的眼神，这个表面粗犷、内在细心的警察，只会在胸有成竹时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为什么这么有自信？汪淼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走到了全场最中央的位置，军队和eto成员的交界线。
“对不起，妈妈。”她朝着eto转过身来，果断而凛然，“我是卧底。”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她拿着那颗微型核弹，eto最后的底牌，“趁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全场静得可怕。杨冬拿着银色球体的形象，是那样轻盈美丽，好似一位真正的告死天使，宣判了eto的全盘死亡。叶文洁先是由于强烈的惊愕而凝固，接着，表情从不可置信转化为释然。她捋了捋耳边垂下的一丝头发，维持着仪表。
“妈妈，你电脑里的资料，我也拷贝给警察了。”杨冬说，“他们说，看在我的贡献上，会对你从轻发落。”
她直接把核弹交给了史强，史强顺手往后面传。
“我早知道的……不该对你有幻想……”叶文洁说，之前声音里的刚强和中气，似乎瞬间被抽走了。现在的她，不再是三体叛军的统帅，只是个苍老的普通人，在为爱女背叛而悲伤。
港口边，潘寒意识结束前的一幕，是一双反自然的金色眼瞳，泛着冰冷的金属光芒。
在一个文明的时代，真空之中，不应当留下上帝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