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强在抽烟。烟头在黑夜里明明灭灭。他并没有悔改自己近来的作为,只是压力太大,需要这种东西作为发泄。
他能从别人身上嗅出危险气息,哪怕它们埋藏得很深,就像多年来在任务中那样。他知道,城府最深的人,往往以毫无威胁的形象出现。温柔、善良、进步、理性,无私分享技术的窃火者,弥合各国之间冲突的圣母。这些词听起来都不错。
正因为它们听起来好,所以它们更加危险。
任何成功上台的独裁者,必然曾经是众心所向。任何从民众中掠取权力的行为,必然打着“为了他们好”的幌子。
尼奥斯——那个不该被提起的名字。史强曾经见过他,在他还在伪装一个凡人的时候,但现在,他懒得再披上那伪装了。他穿上了一张新脸。在其他面壁者还在暗中执行计划,还在隐瞒自己的战略目的时,他做了相反的事情。他简单地说,他将带着他们去打仗,他将胜利,他将凯旋;而人类都信了,盲目地跟随他,不管这个将领会把他们引入怎样的糟糕境地。
他的太空电梯项目,的确为各国带来了商业上的利润和技术进步效应,但他敢向他们许诺的好处,永远比实际带来的还要多。他在各国培育他的党羽,而老牌统治集团像没看到似的,对此一言不发,不愿给出任何制裁。和他相关的新兴利益集团们,则像疯了似的为他游说,为他在大众传媒里打造一张有瑕疵又可信的温柔面孔。
他们愿意自己骗自己,固执地信任他的每个政策必然对人类有利,对他的每个行为加以富有深意的解读。哪怕那个人把世界政治当成傀儡玩弄,同时为两方编造谎言。他往左走,民生派就欣喜若狂,赞颂他为人民夺得的生存空间;往右走,军工派就弹冠相庆,吹嘘他带来的工业进步。他把一块饱满的肥肉,放在两条狗面前撕咬,看着它们打得遍体鳞伤,然后给没被喂饱的狗扔出骨头,获取眼泪和忠诚。
他是纯粹的恐怖。
史强也知道,当那个人以超越现代医疗水平的技术,治好他的血癌时,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不管他知道什么。他接受了这桩交易,无论是和天堂,亦或是地狱。他在给那个人卖命。猜猜有多少人在给那个人卖命?
他在与虎谋皮。他们全都是。
章北海在整理自己的军服。宿舍里的所有人严肃地准备着,然而压制不住由心而发的雀跃。他们即将参与一场阅兵仪式。
军人们鱼贯而出,找到自己的位置,整队后齐步走,归入广场上规定好的区域。他们知道,在广场上留出的中央过道里,一位大人物将经过。
他来了。
只消看一眼那些卫队,就知道他是谁。将近三米高的雷霆战士们,这帮生物学和工程学结合的基因改造精英,列成方阵般的卫队。亲眼看到他们的冲击程度,比道听途说还要大。他们是目光明亮、信念坚定的军队,形容宏伟,军纪严明,以为自己必胜。
吴岳对章北海诉说过自己的失望。在几个月前,他曾经去参加过雷霆战士的选拔,但没选上。但自从太空军开始组建,他的人生又有了新的目标。
无数个军人有着像他一样的心路历程。面对强敌的恐惧,被三百年伟大征程的宏伟洗刷了。他们都不再踟蹰,不再迷茫。
从那样英武的基因改造战士们中,他走过来,穿着主将应该身着的衣服,衣领笔挺,绶带闪闪发光。那类似于太空军设计中的制式军装,风格简洁干练,但比普通设计更宏大,细节更精致。他未佩戴任何军功章,但仅仅是纯黑的底色,辅以太空军的特殊肩章,以及些许金色的配饰,就足以让人明白,他拥有最高的位阶。
路过这块区域时,常伟思将军带领着他们向着主位的人敬礼。他们全都知道他是谁。第五面壁者、太空电梯项目领衔人、太空军创始人,尼奥斯。所有这些词汇,只是对他千万张面相的注解。点缀在他光辉的形象上,是它们的荣耀。
那是张严肃淡漠的面孔,让人不敢直视,可从那张脸上放射出的光芒,简直照亮了整片天空。他和普通人一般高,至多一米八一米九,但章北海看到了别的形象——顶天立地、身披金甲的战争之王,立在他忠诚的卫士之中。
“你们曾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军人,现在则是我的战士们了。”他环顾四周,赞赏地说,“你们曾为人类的军事事业作出过贡献,而未来,你们将拥有更多的荣耀。”
在太空军的兵士们里,有些人的拳头握紧了,目光变得焦灼。章北海看得出来。那个人的一句“我的战士”,就几乎足以获取他们全部的忠诚。
“在太空电梯一期项目完成后,我们在空中架构的支撑和运输方面的科技水平,将允许我们建造足以容纳上万人的空中舰载平台。”他说,“各个大洲之上,将升起浮空的交通枢纽,届时,那会成为我们的新基地。三十年之内,太空军的活动范围,将从地球大气层扩展到地外空间;在那里,我们将建设万吨级别的战舰,利用目前有重大突破的可控核聚变技术,于百年内,让它们的航行速度突破公里每秒。”
他陈词:“更远的事情还很难说,但我相信,在其他领域之上,我们也将继续迅猛发展,并在三百年内,拥有和三体文明正面对战的军事水平。”
“三体人将会是我们的第一个敌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太空军只是我们的起点,我们对宇宙的探索,才刚刚开始。我坚信着,我们将走向更远的地方。”他说,以让人震撼的信服程度,“因为——征服群星,是人类的昭昭天命。”
有些人只要站在那里,你就知道,他是世界的中心。这个机构的权力,所有人的敬仰,军事行动的名望,都会自动向他涌去。
北海啊,要多想。章北海还记得父亲的告诫。他压下心里翻涌的东西,无论它们是什么。他学着身边所有士兵一样,伪装出半真半假但恰到好处的激动,任由双手像节拍器似的努力鼓掌。他的手、眼睛和表情,也已经被这种狂热气氛控制了,但他的大脑还是自己的。
他知道,伴随着思考时间的增加,崇拜会变成警惕,惊喜会变成惊悚。这是迟早的事。
回去后,太空军的新成员们,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今天的见闻,激烈地讨论着,因为欢乐而笑起来,又因为悲伤而哭泣。他们明明只是参与了一场检阅,却像是去了一场狂欢节,在为曲终人散而伤心。章北海理解他们的这种担忧。这些战士们在讨论未来的事。
是啊,我们……他们在这艰难三百年的开头,拥有了一个如此有能力的领袖,这是好事。他是独一无二的,是开拓者,是先驱者。假如没有他的技术成果和个人魅力,太空军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他们的意志会更加消沉,对胜利的信念和渴望几乎会消失,容易在打击下分裂。他可以在十年里,做完我们五十年才能办到的事。
然而,当他冬眠的时候呢?除了他,还有人能归拢他的下属们,让他们服从,乖乖奉献自己的力量呢?他打下了如此之多的物质和精神基础,按理说,他们应该满足才对。可是,当太空军真正面临战争的时候,他还能活着吗?活着在前线指挥他们,像今天那般意气风发?
章北海知道,当那个人不再力挽狂澜时,人类的黑暗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