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用七天创造了这个世界。
而原子弹,是他做完这些事后,在第八天创造的。
它释放出如此壮美澎湃的能量,象征着纯粹的毁灭与死亡。
这里是全美曾经最大的国家性原子弹实验室,位于新墨西哥州高地,名为洛斯阿拉莫斯。很久很久以前,科研人员在这里设计并制造出了真正的原子弹。
雷迪亚兹跟随当地科学家的脚步,穿越曾经的铀浓缩工厂,走过那些大型生产反应堆和钚提取峡谷。它们的机械装置已经很古老,差不多被废弃。曾经那些秘密不能被披露,如今却可以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再有害,只是逐渐风化的记忆。
“我需要一些曼哈顿计划的原始资料。”他说。
科研人员们找给他了,非常轻易。在可控核聚变的技术关卡已被丁仪带领的科研团队攻克,核裂变这个词变得古老,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当今,这些东西早过时了。他们几乎对他很友善,像是彻底放下了曾经的立场,忘记了国界的限制和昔日的仇恨。
这里曾是曼哈顿计划的中心。在这里,那些科学家由于发现了重元素原子在中子的打击下的奇特裂变效应,并将链式反应从理论中真正带到生产和使用中来,为此将自己的名字刻上历史的丰碑。他们目前还保留着最原始的一手资料,一些简陋又内容丰富的草稿,未经过更多诠释和修改。
这些美国科学家们在窃窃私语。不,他们谈论的不是雷迪亚兹的名字,所表达出的不是对他的反感。
“你们也崇拜尼奥斯吗?”雷迪亚兹问。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结果。
“我们都在他的指引下工作!”科学家艾伦激动地说:“你知道他最近的物理大模型工作吗?我们的论文和项目,像a粒子被大质量的致密中心体拉扯后得到的运动轨迹,亦或是彗星在引力的作用下,与太阳共舞的华尔兹。”
他们讨论的氛围更加轻快起来,混杂着偶像和欧姆弥赛亚之类的怪词。
雷迪亚兹没有听,他久久地翻阅那些古老的文件。它们已经很旧了,看起来随时会风化,被他粗糙的手指碾碎。他看不太懂论文,但他懂别的东西。权力皆有其重量,压在社会上会留下痕迹。一个足够重要的人,在世界上留下的关系,就如同千丝万缕的蛛网。
在留给他阅读的办公桌上,他从所有那些合影里,拼凑着那个在核裂变的研究中心的世界,像以往从政局中观察形势一样。有些东西曾经放射出光芒,而后留下辐射状的焦黑痕迹。
那个人想删除自己曾经存在的印记,但他做得不是很好。就像太阳企图以翻涌的日珥层,遮掩自己光辉万丈的面容,那是一层可以轻易揭露的面纱。
他的手停留在一张泛黄胶片的一角,轻轻地摩挲。那里有一片白大褂,残损破旧,只鳞片羽。主人未处于画面中。
“杀了我吧。”
囚犯对总统说。
血从他枯萎的牙根里浸上来。他自己咬伤了自己的口腔。病态的泛黄的眼球,像受电击般不规律地颤动着。他的皮肤乃至于口舌也是如此。
“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判死刑吧,我理应受死刑的。”
这个囚犯曾是一个角斗士。身为一个最低贱的黑拳打手,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的囚犯,他本该没有资格面见总统。
但他有一次重要的经历。警察们给他注射了吐真剂,以方便接下来的审讯。他值得被提审。
“对,就在我赢得一生中最重要的拳击比赛,把我的对手在八角笼里活活打死的那天……他出现了。”角斗士树皮般皱缩的脸上,露出笑容,“那是我一生看过的最亮的东西。”
斑驳的天花板上,顶灯吊在高处,仅仅是一个发着白光的灯泡。他的眼球无意识地追随着那光。
“他给我两个选择。”角斗士说,竖起在殴斗中磨练得全是伤痕的手指,“第一个,今天去死。第二个,等我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时,他来杀了我。他说,建议我选第一个。”
警察沉默地记录着,无论囚犯说出再荒诞不经的内容。雷迪亚兹沉默地听着。
“我那时想啐他一口泡沫,但我不敢。他把我唬住了。我不知道他见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我只能跟他讲理:地下黑拳场里,死人是常事,观众们就喜欢看这个,我们的命价格就那么贱。……我才赢了最重要的一场赛,马上要成为顶级拳手了,我会赚一沓沓的钱,用麻袋装给我的家人。”角斗士的眼眶里,升起一种明亮而朦胧的膜,“我打拳就是为了这个,我想让我的家人们幸福啊。”
“所以我选了第二个。”他说,“我在和魔鬼签合同。我继续在黑拳场里赢下去,没人能揍赢我,嗜血的观众都爱看这个。靠着我赚的钱,我们家搬到了最好的街区,开最好的车,吃最贵的饭菜……然后那天我儿子让我很生气,我想教训他一下,把他的肠子揍了出来,流了两米远。……他已经死了。我妻子来拦我,也被我打死了。”
“我以为我还在角斗,我们处于车轮战当中,擂台上的光就像这里的灯一样亮。我从楼上走到客厅。我的叔母和侄女在这里看电视,自从叔叔死了,就是我在养她们……我以为他们是我下一轮的对手。她们太弱了,弱得像鸡仔,我会赢,而且会一直赢下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站在自己全家的尸体里。”
“我忏悔了。我不再是一个被嗜血欲望控制的奴隶,我重新有了一颗柔软的心,变成了一个人。在我全家的尸体里,我嚎啕大哭,发誓要立刻去死,或者一辈子为了他们痛苦和赎罪。我知道了,他是对的,我应该选之前就死。”这些话的内容愈发离奇,“在那天晚上,我跪在血泊里,报了警,无数次地呼唤他,期待他从外面走进来。”
“直到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我立刻确认了,那就是他。他困惑地跟我说,我不用死了,我靠自己的努力,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那一刻,猜猜我有多恨他?”角斗士问,“我哭着喊着求他杀了我,就好像现在求你们一样。但他没杀我。谁也不肯给我一个仁慈的死亡。”
“我的灵魂被拯救了,但我的肉身被放在这里,留在这个冰冷无情的世上,终日忏悔。”角斗士含恨说下去,声音好像沥血,“他和你们的这些心理学家没什么两样。你们都说我是出于精神疾病而行凶的,因为我处于过分凶暴的精神状态,将世上每个人视为敌人……现在我康复了。”
“但我毁了生命中的一切。”囚犯的眼中,再度亮起凶兽般的火光,他声嘶力竭地挣动起来,“即使这样,他也要出于最自私的目的,让我活着!你们也要让我活着!”
审讯终止。囚犯已经不再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被押解了回去。
“那不是我们的神。”在回去的路上,雷迪亚兹说,对正在开车的秘书,“我们曾经生活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并以为整个世界都是如此。但现在,太阳又升了起来,不是为了我们。”
“可是,您接受了他在行星防御理事会许诺的职位,并让我们为他方便行事。”秘书转动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国家需要对他予以更多警惕吗?”
“你们不需要。”雷迪亚兹回答,“但我需要。”
在那个南美小国的总统车驾里,他面向阳光的半张脸,如此放松,看不到丝毫恐惧的痕迹。但在阴影中的另半张脸,又是那样粗犷和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