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直属的量子计算机研究所里,罗辑站在宽敞明亮的计算机控制室中,望着面前四通八达的广阔空间里,各色研究人员行走、讨论和操纵电脑。近处,一张巨型电子屏幕,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出各个项目的进度。远处,庞大又透明的玻璃机箱里,他们今日要测试的量子计算机的本体,如同黑色凝固的山脉般在其中蔓延。
在参加pdc关于执剑问题的重要会议前,尼奥斯得赶日程,参加这个研究所的重要成果展示仪式,于是罗辑有幸被他的飞机捎上一程,目睹一场世界最高精尖的量子计算机的开机仪式,四舍五入就是过来吃席。
罗辑无所事事地看着科学家们忙碌,有人测试部分结构,有人调试和修改程序,时不时有人低声交谈,或在屏幕前飞快地记录下实验进展。他们的面孔上,交织着科学事业所惯有的严肃,对正式开机感到的紧张与……兴奋。
罗辑不确定,那是由于他们的技术成果即将得到检验,亦或者仅仅是由于尼奥斯的来临。
研究所内的设备错综复杂,冷却系统的管道按照数学规律组织起来,以在空气中暴露的表面积最大的方式。它们如同钢铁的藤蔓在支杈的建筑架构上攀爬,泛着寒冷的金属光泽。远处,似乎是透明的液氮在管道中奔流,量子处理器被锁定在超低温环境中,闪烁着柔和的蓝光。空气中充斥着计算机轻微的嗡鸣声,如同静电附在皮肤上的触感。
而后,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完全,不断有短促而明确的报告传来,进度条也在屏幕上逐渐涨满。全场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雀跃。
“算法模型输入,百分之一百完成。”
“散热系统调试,百分之一百完成。”
“系统稳健性检验,百分之一百完成。”
“输入启动指令。”尼奥斯说,像命令自己的臣下。无论何时何地,他来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属国。他走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荣光和胜利。
指令被顺利键入。到了最紧张的关头,科学家们屏息凝神,如被拧断发条的木偶般安静下来。在人类将自己的意志以二进制代码的形式,输入机械系统之内时,他们静默地凝视,沉默地倾听。在那一瞬间,嗡鸣声变得很响,像是从水珠轻微地侵蚀着沙滩的声音,变成了海浪冲击着磐石的声音。
人们沉默不语,机器震耳欲聋。
它的每秒浮点运算次数以京计数,算力无法无天地上涨,散热系统飞速运转起来,液氮在奔流中无声地狂啸着,如同冲刷天地时的洪水。每秒几十京次。每秒几百京次。一京是一千千亿,也即是十的十六次方。这是它的极限吗?不,作为以最新的量子计算理论设计的庞然大物,这还不是它的理论极限。它超越了传统的冯诺依曼式架构,将它的前辈第五代计算机们远远甩在身后。
屏幕上的数字还在上涨,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伟力,引导着数据如同烟火般爆开,最终定格在一个十九个数量级的数字。
罗辑在想,既然都放烟火了,那到底什么时候有席吃?
成功了。比我们猜测过的还要成功。虽说在场的科学家们变得放松下来,谈话的语调变得愉快,尼奥斯也一样。
他和这些计算机学家和物理学家说话时,有权力者的威仪,然而温和又耐心。他在电视里公开演讲时的气势,能一个人压下一个广场的人声鼎沸;但私底下的声音很温暖,因为他只需要轻言细语,就能抛出不容置疑的决议。那个人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权力如水般向他涌过去。
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在罗辑面前来来去去,笑容明亮,就像他此刻脑内奔流不息的思绪。
我阴差阳错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走到了世界政治的中心来。我曾经是面壁者,现在将成为执剑系统最重要的一部分,维护地球和平的一环逻辑链条。听起来还不错。但是也许读书的时候,我有一个这样的老师的话,我至少会变成一个更有抱负的人,在社会学上做出更多贡献,而不是把人生当成一个无谓的游戏。
罗辑自己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作为全世界最有权势的独裁者,很显然,尼奥斯是懒得理没价值的人的。他有自己的事,而且忙得很。学生时代的罗辑自己,显然是个没用的人。尼奥斯莅临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无可置疑的全球最前沿的实验室,是最具雄厚实力的科研机构。在这里,尼奥斯对科学家们亲善,仅仅因为他们同样是世界最尖端的研究者们,早已向他表示过自己的价值。
他们是他的工具,用于科研。外面的士兵是他的工具,用于战争。罗辑自己也即将成为工具,像一个在咬合的机械系统中工作的齿轮,硅晶芯片里一个最小的元件。
这种把所有人都变成他工具的能力,听上去很可怕,罗辑还亲身体会过那种可怕。但是如果呢?也许如果没有三体危机,没有什么必须承担的责任,尼奥斯会是个特别好的人吧?像之前一样,明明可以轻易篡夺全球的政权,却愿意默默无闻地缩起来,在全世界的犄角旮旯里做研究。要是我早点认识他,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不那么极端的一面呢?
罗辑的这种幻想很快被打破了。
在接下来的秘密会议中,尼奥斯提出了史上最刻板、最机械化、最去道德化的执剑体系,并且要求在记载中抹去他对执剑体系的贡献。自然,他的决定像每次一样,被一致通过了。
“在场的大家,或许每个人都了解过并行计算的概念。”他饶有兴趣地说,难得没有让自己的副官基托尼乌斯代言,“将大型计算任务分割成若干较小的子任务,同时在多个处理单元上进行运算,每个处理单元独立处理各自的子任务。”
“我们应该将执剑任务分解到一个完整的执剑人系统上,确保它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无间断地正常运行,不由于任何人的个人意志,而产生任何运转不畅的风险。”他说,不是以领导者的瞻瞩,而是以科学家的冷酷说,“我们将把执剑简化成一个简单、轻松、纯粹的工作,无需培训就能上岗,保证是个人坐到位置上就能按按钮。”
他可能是在开玩笑,尽管并不好笑:“同时,我们还可以采用轮班系统,提供八小时工作制。”
后面的内容,罗辑听得遍体生寒。简单来说,尼奥斯的想法是,几乎毫无门槛地招一堆能看懂文字的员工,人数可能是几十、几百或者几千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上班的八小时之内,盯着面前的黑色屏幕。这个黑色电幕,会在一天中的任意时间,随机发出红光和噪音,会提供的唯一消息就是三体入侵的警报,会播放的唯一新闻就是三体舰队回来了的新闻。只有在红光和噪音出现时,执剑人才能按下手中的按钮。
警报的真假与否,作为逻辑判断值,是和是否真正发射三体文明的坐标绑定的。假如警报是假的,执剑人按下发射按钮之后,三体文明的坐标不会被发射出去,一切会风平浪静;假如警报是真的,三体文明的坐标会被发射,黑暗森林打击将会降临。
关在这种全封闭的办公室里,任何人都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今天播放的三体入侵的新闻是真是假,今天按下的按钮是否真的广播了三体坐标。任何人都不需要用道德思考,自己该不该守护人类,该不该摁下这个按钮。他们不可能借着执剑人的位置,表达什么政治观点,传递什么神圣的使命了。他们不需要竞选,是个人就会上岗,是个人就会按按钮,用儿戏般的方式带来毁灭。
他们唯一会知道的是,假如你不按按钮,你就会失去这份工作。一份高薪而且轻松的工作。日后,当红光一出现,噪音一响,这帮人就会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条件反射性地摁下按钮的时候,为了补偿他们的无聊而给予的高额薪水,或许也不是必要的了。
尼奥斯就那么说着,身后投下铺天盖地的黑影,似乎可以把人类文明全盘淹没。他喜爱愚民,喜爱群氓政治,而这种喜好终于以一种顶级的抽象形式表现了出来,且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他们都是他的工具,没有心灵,不会思考。他们是机器们。他在秘密会议上随便说点什么,他的部下们便会遵从,为他决定世界未来的走向。
罗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成为工具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以为他走到了政治机构的最高层,但他不能思考,所以没有任何。对罗辑来说,这可能是史上最毫无意义的工作。文盲和弱智都能做的事情,让我来做,那我成什么了?难道还要感谢他给我留了八小时工作制,让我有时间做别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