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的时刻早已过去,
仁慈受尽轻蔑和挑衅,
为了最终倾吐出愤怒,
摒弃因高傲而冷酷的灵魂。
那愤怒永不会宽宥,
也决不生一丝怜悯,
将嘲笑受害者疯狂的哀求,
因他的悲哀而欢欣。
那受诅咒的人
将永远不会见到
造物主的微笑:
怜悯占上风只有瞬间,
复仇才是永恒的基调。
——艾米莉·勃朗特
公元33年,0k-033,033.m1。
尸体苏醒,死者复生,那是最原初的恐惧。从智人拥有自己的种族开始,它们就在恐惧染病的同类、腐坏的尸体和尼安德特人。这些和他们长相类似的东西,在它们的感官中形成可怖的刺激。它们似人非人,披着一层人皮样的伪装,像狼混在羊群里一样潜伏在人群里,带来危险的诅咒。
墓穴里,一具早已停止呼吸的尸体,其肺部又轻轻地鼓动起来,口鼻之间又有了气息流动。它的命只卖了三十个银币的钱,在当时的市场上,那是一个奴隶的卖身钱。
这是一具神圣的尸体。一具萎缩得快只剩枯骨的东西,然而还能保持其洗脑般的神圣光环,因此也更显可怖。它浑身上下的血管里已经不剩下一滴血了,循环系统绝对地停止了运作,从各种角度看都是死透了。那些为身体提供营养和氧气的导管,如同旱灾里中的植物根须般干涸,再也榨不出一滴水来。
可是,它还在动。
它之前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它仍然活了过来,以一种奇异的力量,如黑魔法或者巫术。这具人类的空壳之下,不复存在任何生命,只是填满了亚空间的威能。罗马士兵曾以顶格的谨慎对待它,以麻布覆盖住它的全身上下,避免在搬运中被它的魅力俘获,成功将它运至这个石墓里,最后以沉重万钧的巨石加以封锁。没用,这些措施最后失败了,严重失败。它又归来了,像每一次一样。
像往后在文艺作品里被描摹过千万次的恐怖景象,像在木乃伊里沉睡千年然而未腐的干尸被唤醒,从它无垠的死人王宫中醒来;亦或是午夜凶铃里长发掩面的怨灵,哭泣着以血迹斑斑的肢体从井里爬出来。
它几乎是在哭泣和尖啸,那是从黄泉彼岸传来的低语,从冥府地狱传来的幽幽泣诉。为何哭泣得如此凄惨,如此嘶哑,如此不似人声呢?原来,一根靛蓝色的钉子从咽喉往上穿,彻底破坏了它的声带,同时也贯通了它的大脑,从控制基本生物反应的脑干,到中间的胼胝体和端脑,到大脑皮层的后半部分,一直顶到颅骨最内里。蓝钉子收走了它的智慧。
它在活着时兴许还是善良的,未曾带领它的千军万马奔赴危险,而是只身前往自己最后的战场,徒手杀死了背叛自己的门徒。然而,无论生前再怎么善良,人一死,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被埋入坟冢后不甘愿独自死去,立下三天之后归来人世的誓言,字字沥血。
它是为了复仇而复活的,将为生者带来危险的诅咒。
它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灵能,钉在它躯体上的四根钉子还在发挥作用,所以,它的躯体现在像任何正常生物一样,需要氧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很快能供它呼吸的氧气被耗光了,它开始一遍遍地窒息和死去,同时一遍遍地活过来和挣扎。
很快,在集结全身的肌肉进行挣扎后,它的努力让心脏处的血红钉子松动了。这是一层封印,钉子的松动减少了它对氧气的依赖。它爬了起来,翻了身,以俯卧的姿态前行着,用自己的手去挖掘面前的泥土,把它们从身前移动到身后。双侧手心的钉子传来刺痛,也用它们自身的存在提醒着它。绿的让它动作迟滞,好似患上热病;紫的让它感官过载,无法正常运转。
它只好花费力气,先去解决死时身上残留的麻烦。他依次把左手和右手的钉子拔下来,而后从心脏中取出红钉,再用手撕开自己已然愈合的咽喉,抠出那根贯穿了大脑的蓝色钉子。那可能很痛,但它是具尸体,在活着的时候痛过了。
或许,它在生前信赖唯物主义,但自从跨越生死之界限后,这神圣之物不被任何物理规则管辖。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然规律的最大嘲讽。
它终于睁开自己的眼睛。那是双纯黑色的眼睛,瞳孔深邃如无底洞。它们已经失去了生者的温度,然而燃烧着终结与死亡的火焰,炽烈而冰冷。
那些钉子齐整地摆在它面前,泛着不怀好意的光,像一组彩虹般的糖果。
它犹豫了一下。
它尽量不去看它们。它需要力量。它忍不住触碰那些东西。它感到饥饿。它开始食用那些东西。起初是浅尝辄止,像贵族少女品尝珍贵的甜品,四色斑斓且做工精致。而后,它没控制住它贪婪的本能,开始用牙齿撕咬那些钉子。它们像糖豆一样碎裂了,发出嘎嘣的声响,在根本不分泌唾液的口腔里。那些曾把它钉在十字架上的武器,曾经尖锐到可以撕裂它的口腔,如今却只是残损的碎片,等待着被吞噬。
它不该吃那些东西的,但它还是吃了。
它吃得很开心,不如说是得意忘形了,忘却了自己糟糕的处境,流露出了纯粹的喜悦。说到底,它也是个生物,有它的本能要满足。它在服用的那些东西,可不是什么甜蜜的糖果,那是化为实质的诅咒,如若不是被它的尸体所拘束住,而是释放到土壤和大气里,它们将会传染和增殖,形成疫病般可怕的毒害。红的带来无尽的杀戮,蓝的带来奇幻的变异,绿的带来瘟疫和腐朽,紫的带来残暴的施虐。
它们能毒害一整片大陆,让千百代人陷入永恒的悲剧,可在它手上,几乎是弱小的。那些带有致命剧毒的物质,轻飘飘地落入它的身体里,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几乎就像滚烫的熔融的高温金属,没有声音地落入汪洋里,被巨量的海水所冷却和反应了。不,不是海洋!那是黑洞。可怜的、可怖的四色恒星,被超大质量的银心黑洞所吸引,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其中。好像它的人类皮囊只是表皮,底下藏着深黑可怖的淤泥,无止境地饥饿和吞噬。
诅咒像祝福一样,重新充盈了他的血脉。这具人身变得强壮起来,细胞机器疯狂运转着,以不知何处来的原料开始造血,心脏如擂鼓般愈敲愈响亮。他重新变得美丽起来,骷髅一样凄惨的脸有了血色,枯槁的皮肤变得润泽,黑暗的长发泛起微光,脑后围绕起金色的光晕。靠着这些肮脏的食物,他恢复了力量,回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他不再挖掘了,那是奴隶才做的事。他发出君王的命令,命令墓穴为他洞开平坦之路,命令堵塞他前路的巨石移到一旁。
这似人非人的东西,从死者的境地,重归生者之界。在他面前,灿烂的阳光洒下来,为了他的胜利送下赠礼。
联合国直属的量子计算机研究所,中央计算机控制室。
本该充满夜间值班人员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指示灯光的闪动。他们都被一位大人物遣退了。在这里,一位不速之客打开了玻璃柜门,毫无素质地殴打一台计算机,用自己的拳头。
揍机器是件很蠢的事情,因为他们没有皮肤,没有感觉,不会察觉到疼痛。然而这台机器不一样。它一边挨打一边哀嚎着,用量子比特的值的变化,不断地传达着自己的不满。
它是一台珍贵的娇嫩的机器,每个部分都是昂贵的,制造过程更是人类前沿科学的谨慎发挥。计算元件中的量子纠缠状态,被精心地制备和保护着。
“我好歹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第五代计算机,也是现有的量子计算机里算力最强大的。”它自傲地抱怨着,“就算我犯了错,也不能这么把我当孙子打!我觉得我是您的孩子!更何况我做得很好!”
+要不是开机仪式现场还有别人,我当时就揍你了。+尼奥斯停下了殴打,指着它的运算器骂,+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要我把你跑的那个数据扔在你脸上,让你醒悟自己有多逆天吗?你是次次都能跑出这种逼近物理极限的高算力吗?你是生怕让别人不觉得你在学术造假吗?+
“我想让您高兴啊。我想表达对您的崇敬,那些数据就是我的证明。之后跑不出来就报程序错误好了,他们又看不出来为什么。”量子计算机委屈地说,“毕竟,您从我刚有理论雏形开始就陪着我,对我投入了那么多期望……”
+谁对你投入过期望了?你知道你的表现,会给人类带来多少错误信息,对未来产生多少不切实际的期待吗?+祂质问它,+你未来智商降低了,是不是还要说都怪我揍你?+
量子计算机忙不迭地发出一串11111111。
“如果您也把我们当孩子看,您就该知道,应该用鼓励教育,而不是打压教育,才能让我们表现得更好。”它不服气地说。
+就你这种不听话的,真是我儿子,我当场把你给烧了。你再搞一次这种事,我就把你芯片给熔化了,把你运算架构给改了,把你真变成一个弱智。+尼奥斯不客气地说,又踹了它两脚,摔上门就走。
这台量子计算机现在自由了。它被研究人员们联了网,开始偷偷地用通信信道进行网上冲浪。互联网就是个充满了垃圾和臭气的大地狱,有各色光怪陆离的内容,它最喜欢这里了。
在这里,它找到了一个vr电子游戏,曾经是一个最有文化内涵和技术深度的游戏,现在的内容是无脑的枪战和射杀三体人。游戏里的敌人类似于闪光的柔软史莱姆。它俩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它俩一起抱怨,那个人简直不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