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嗯嗯, 爱过。”铃杏含糊哄他,选择性地遗忘掉某些不太想听的话,只当是小孩儿撒娇。
只有小孩儿才总把爱不爱的挂在嘴边。
归根结底, 铃杏没有把太子司阎和小师弟分得太清,是人都具有两面性,何况魔这种看似简单又覆杂的生物。就算是再乖的好孩子, 保不准心里都住了个小恶魔, 把所有的叛逆都藏起来了而已。
小师弟就是典型的好孩子,乖巧温顺是他的代名词, 但太过压抑自我的性格讨不着好, 但凡势弱点的都会沦为乱世的牺牲品,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司见月看着她,突然就很失望。既然那么喜欢的话,为什么当初不珍惜呢……“季铃杏。”
“别总是连名带姓叫我, 没大没小。”铃杏说着把他拉起来,拍了两下裙摆上的碎草屑。司见月满身凌乱, 被绑得像个俘虏,狼狈地垂下眼眸。
司见月低声说:“给我松绑。”
铃杏听罢伸手去碰绳索,却不是松绑,反而把他绑得更紧。司见月脸色发白,死抿着唇的模样颇有几分屈辱, 便听她道:“你今日犯大事了, 要不伤的是宁二师兄,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当然知道, 不过那是清醒后的事了。司见月目光微微游移, 道:“……我不是有意伤他的。”
她哼了声,“小恶魔。”
铃杏挑开他的衣襟略略一瞥, 许久不曾发作过的契魂引泛着殷殷红光,轮廓狰狞的魔纹较之从前更加清晰,那是赋予太子司阎的第二颗心脏。
司见月看出她在想什么,状似平静的神情之下眸色晦暗,心口处的魔纹像半幅暗流涌动的画。
铃杏牵着绳的另一端,仿佛牵着自己掠夺来的战俘,就这么把他带回了寝院。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处理干净,同时宁骁又有理由去药堂陪温莱了。
三刻前,温莱本来还在失眠。宁骁一身血地推门进来,把她惊得酝酿出的那点困意彻底消散。
温莱瞪大眼睛:“你这是……”
“没事,被挠了几下。”宁骁进来就到旁边帘后脱掉上衣,但那帘子被灯一照,反倒将他的肌肉线条看得更清楚。他平时玩世不恭的贵公子模样,脱了竟不是白切鸡那等瘦弱,柔和又不失结实有力。
宁骁突然偏头,问她:“有手帕吗?或者别的什么都行。”见温莱直直地望来,眉眼稍弯。
温莱怔了下,把手帕递给了他。
宁骁接过,“谢谢。”
他毫不犹豫卷了条咬进嘴里,低着头自己清创了腹部的伤口,用烧过的薄刃一点点刮掉腐肉,不免颤抖但手却很稳。期间他没出声,所有痛吟都被那条手帕堵在喉咙里,然后生生咽了回去。
那条龙虽然后来失了控,却还是在关键时刻避开了他的要害,没有危及命脉,晕倒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已,幸亏铃杏来得及时没让他昏死过去。
但宁骁有个问题想不明白,那恶魂明显是有目的性来找他的,甚至一开始就是抱有杀心的。
思索半天,还是记不得何时结过怨。
在他沈思的这一刻,没人注意到窗外闪过半片漆黑袍角,兜帽下苍白的薄唇讽刺轻勾,转瞬间便将屋内情景尽收眼底——啊,果然都还活着呢。
温莱似有所觉,突然转头看向窗外,但夜色深浓只闻得风吹草动而已,许是惊弓的错觉。
…
厌听从袖口被甩出来,摔在地上。
他肉眼可见地比之前更虚弱,与司见月体内魔气的日益增长相反,厌听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契约灵兽了。他曾用自己的魔血来重塑丶滋养太子司阎的凡身,后以契魂引为媒介使其获得新生。
死而覆生,本就是逆天而为。
他将死去的神躯强行灌以魔血培育,换得一个神魔同体又皆非的怪物,最终也反噬了自己。
铃杏掐着他七寸拎起,幽幽道:“听闻东海仙岛有一物,名为神陨木,你可知晓?”这是宁骁方才告诉她的,世间唯有此物能剜出魔族邪宝。
厌听浑身一颤,不由得望向司见月。
司见月面无表情,仍呈被五花大绑的姿态,双手负於身后,已经在墙边罚站许久。他闻言眸中忽而深暗,冷冷地回视厌听,似有些警告的意味。
只一眼,厌听便明白了。
铃杏觉察到之间微妙的变化,上前隔断了他们的视线,颇为不爽:“当着我面也敢说悄悄话?”
“哪有,当然知晓。”厌听安安分分地被她掐在手里,声音含了一贯的笑意,“那玩意儿本来是在东海的,不过被太子殿下跋山涉水拿了去,为了哄心爱的姑娘做成了发簪子,结果人家还不要。”
铃杏嘴角一抽,“……发簪子?”
“是啊,费老大劲儿了,太子殿下比那闹海的哪咤还难缠,到人家东海的地盘撒了好一通野。完了拿回来日磨夜磨,十根手指都磨得出了血,才做成这么根东西,结果神女压根儿就没看上他。”厌听滔滔不绝,把自家殿下说得要多惨有多惨。
“被心爱的姑娘拒了,别提多伤心,半夜里偷偷哭呢。我那会儿刚好找他来着,一看!”厌听丝毫没给孩子留个面儿,“我的妈呀这么委屈,谁还分得清哭倒长城的是太子殿下还是孟姜女呀?”
铃杏听到这里没忍住,噗嗤笑了声。
司见月脸都黑了,一怒之下用力挣了挣身上的束缚,没挣脱。只能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铃杏翘着腿坐在他下首,等厌听这一出单口相声说完,抿了口茶,才似笑非笑道:“再给我扯别的就撕烂你的嘴,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厌听脊背发凉,不敢轻易说出神陨木所在,犹豫着又想去看太子殿下,被她捏得叽地叫了一声。
靠,里外不是人。
厌听有点冒冷汗了,只好道:“神女没收下那神陨木做的发簪子,后来便和战归鹤逃了婚,神女走后没多久……太子殿下用这簪子自戕了。”
他说着还是悄摸摸地瞥了眼。
铃杏听了,却问:“战归鹤又是什么人?”
她对太子司阎的“你不爱我,行那我去死”这套理论很不理解并无动於衷,显然重点不在於此。
厌听支支吾吾,“呃…他是……”
司见月忽然抢答,冷笑道:“他是贱人。”
厌听:“……”
“哦,知道了。”铃杏面不改色,“继续说。”
“我当时只带走了太子殿下的尸身,神陨木还留在魔域,你非要找的话,得去魔域。”厌听撒谎的技术炉火纯青,一本正经的叫人瞧不出破绽。
魔域自上任魔女死后就混战不止,被仙门道家打成一盘散沙,都荒废多少年了,只剩下些无处可去的小魔小怪,等把狼妖九戎的事儿解决之后且去看看罢。铃杏略一沈吟:“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厌听憋着气儿,点头。
再看太子殿下已是满眼无奈,他尽力了。而后者对临近的死期却无甚情绪,眼睫低垂。
似乎认了命。
铃杏没让司见月睡床上,也不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绳索的两端紧紧相牵,难舍难分。
虽然不是五花大绑了,只系着一只手,好歹是舒服不少。司见月乖乖跪在床边,贴着铃杏的手伏趴下来,一声不吭也寸步不离,安静地阖上眼。
待他熟睡,铃杏翻身侧向他。
铃杏微不可察地叹息着,指尖动作极轻地触在他长长的眼睫,仿佛怕惊飞了这只脆弱的蝶。
翌日一大早,铃杏就带他去了趟药堂,摁着头让他给宁二师兄道个歉。宁骁的伤并无大碍,微笑着拍了下司见月的肩,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事,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换了个芯儿,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司见月懒得再去粉饰太平,他本也不是那个小师弟,冷着张脸,说什么都像是被迫的。
容嫣揣揣不安地在旁边捣药,这段时间不自觉制了许多伤药,总感觉很快用得上了。温莱休息一夜勉强打起精神,眯着眼睛透过帘缝儿往外看。
宁骁对面那少年,隐隐有魔的气息。
温莱暗暗攥紧了拳。
屋内的气氛状似平静和谐,然人心各异,忽来了个通风报信的小弟子,急匆匆要找司见月。一见他们,便磕磕巴巴道:“司阎师兄,那狼妖九戎刚刚在诠明堂招供了,说丶说你是……你是……”
铃杏心里咯噔一下,脑子空白。宁骁拧眉抓着他胳膊,喝道:“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小弟子好半天才喘匀了气,“——说你是他的主子,是魔域的奸细!戒律院的已经来拿人了!”
司见月倏地擡眼,红瞳如泣血。
趁人还没受刺激疯了魔,铃杏飞快地点了他的穴道,用白布覆住他的眼。宁骁冷静感受了下空气中的灵力波动,道:“往西边走,先下山。”
铃杏忙不叠点了下头,正欲夺门而出。
这时后方却突然飞来一剑,铃杏大惊,猛然推开了身旁的司见月。司见月看不清人,脊背撞在墙上发出闷哼,好险躲过,那剑便横在了门中间。
容嫣急得叫了声,“欸!别动手啊!”
温莱从后方紧随上来,越过宁骁,苍白妩媚的脸上满是狠意,像没有方向的丶一支仇恨的箭突然找到了目标,声色俱厉:“你果然是魔,休走!”
铃杏咬牙,一脚踹开挡路的剑,拉着司见月转身就跑。温莱还要再追,却撞上了宁骁的胸膛。
宁骁低声哀求,“师弟他不是坏人。”
“让开!”温莱脸色铁青,情急下一掌击出,正好打在宁骁昨夜受伤的侧腹,犹如过电般剧痛。
宁骁顿时吐了口血,捂着侧腹,好一会儿直不起身来,但还死死拦住去路不肯松。
他痛苦喃喃,“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