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日落西山, 远看飞雁入黄昏。
断刃,残阳,血河。
断过剑骨以后, 哪怕早已重铸许久,铃杏也偶感力不从心。每次运气都仿佛在撼动那根强行架起的桥梁,难以言喻的不适, 她自欺欺人地压下。
天空不合时宜地渐落细雨, 掌心湿润,导致握着剑的手有些打滑。铃杏宁愿承认是因为这样。
尽管大家都没有让她单打独斗, 包括薛沈舟也并未袖手旁观, 可曲小棠还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子下逃走了。不归剑上沾了些许曲小棠的血, 铃杏垂着眼睛,这难道就是自己的全力了吗?她想。
她输过一次了。
铃杏自诩不归剑纵横天下,却在十八岁那年被洛夕瑶拉下神坛, 如今连曲小棠都留不住吗?
曾经的天之骄子,已落得这般田地了。
腕间忽然握了只冰凉的手, 铃杏擡眼,洛夕瑶捂着受伤的锁骨,淡淡地说:“没事,放她走。”
铃杏冷着脸挣开了她的手,“你知道什么。”
“至少知道你在想什么。”洛夕瑶毫不在意地收了回去, 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铃杏拧眉, 感觉好像是被嘲讽了,又听道:“如果曲小棠还没死, 那就是还没到她死的时候, 并不意味着你残废了。”
“谁残废了?!”铃杏说。
薛沈舟带人处理完了剩下的煞魔,把能抓的都抓了, 然后往这边走来。铃杏很不客气地扯住薛沈舟的衣领,扯了他个踉跄,而后才转头看他。
“——还有你。”铃杏把薛沈舟扯下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微眯着眼审视了会儿,“你给我等着。”
薛沈舟面不改色,“什么意思。”
“我懒得跟你再绕弯子,你的确很聪明,直到今日我才找出你的破绽。方才我说的赤霄双剑你其实知道,只是你不会用,更不敢跟我一起用,所以真正的薛遣淮在哪?”铃杏直白地揭穿了他。
洛夕瑶心头一跳,上前拉开铃杏。纤细的肩膀侧了下,微微挡在薛沈舟胸前:“你别发疯。”
可惜薛沈舟胸膛宽阔,显得她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有些自不量力的娇小。但薛沈舟还是忍不住弯了眉眼,又顾及现在的情况不是时候,笑得很淡。
“赤霄双剑是你我幼时合修的剑法了,太久没练怕是生疏,顾虑到默契不足会适得其反,才一时没有反应。我知道师妹是除魔心切故而敏感了些,但最好还是谨言慎行,你说我不是薛遣淮,可还有其他的证据?”薛沈舟保持淡笑,不急不缓地说。
“……”
铃杏张了张嘴,又懊恼地闭上了。
薛沈舟毫不意外地略一颔首,似笑非笑的神情与洛夕瑶很像,都很可恶:“那就是没有了。”
铃杏冷冷扯了下唇角,没再碰这枚硬钉,看向洛夕瑶,道:“尽管薛遣淮在感情方面对我来说是个人渣,但对你却不差,你就这样纵容别人偷走他的人生吗?你这样做,跟杀人帮凶有何区别。”
洛夕瑶表情也淡了些:“季铃杏,你的同情心有点过於泛滥了。”她半点没有愧疚的意思,“对於伤害过自己的男人,道德感实在不必这么强。”
“青梅竹马十几年,一朝就为天降的其他女子移情别恋,还间接害你断了剑骨——虽然也是你自作做受吧,但这种男人难道还不该死吗?”
“他确实该死丶不是……”铃杏居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差点被绕到了,“呃,倒也罪不至死。”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比起竹马,薛遣淮作为兄长的角色更加鲜明。铃杏就算再怎么恨他移情别恋,但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可磨灭。
薛沈舟这里没有说话,因为二周目害她断了剑骨的是薛遣淮没错,但三周目确实是自己干的。不过他打算烂在肚子里,这锅让薛遣淮背一辈子。
而且这种话题,他也不适合插嘴。
最终铃杏也没能奈他们何,只能凶巴巴地撂了句狠话,总之让薛沈舟等着,不会很久的。
…
整个问剑宗经此几乎元气大伤,四处都是妖魔肆虐过的伤痕创口,千机塔也毁得面目全非。深秋过了就是寒冬,可四季如冬的苦忘崖却停了雪。
司见月堕魔的事瞒不住了,闹得这么大,饶是薛定爻有心也保不住他。於是他被关进了镇仙狱等候发落,和“千机塔出逃的那只魔蛟”厌听一起。
厌听是铃杏的契约灵兽,但为了不牵连她,便什么也没说。铃杏怀疑他在想解契的办法了。
堕魔要比谋害同门严重多了,问剑宗上下议论纷纷,好的时候说这对儿天造地设,不好的时候说这两口子物以类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铃杏听了,额角青筋直暴,“……”
估计是怕她又谋划什么越狱的事,铃杏被禁止探视,甚至不能靠近镇仙狱。好在厌听和她的灵力相通,依然能够无所顾忌地传话,不至於失联。
问剑宗整修了小半月,重建诠明堂,期间其他门派来了很多位长老代表进行会议。千机塔被破这事非同小可,众魔出逃,凶冥天命尺被盗,这意味着魔域将很快会在曲小棠的带领下覆兴起来。
不过短短小半月,听闻曲小棠已在四方各州重新建立据点,收揽势力。她的目的显而易见,聚齐众魔直到魔气足以召唤出魔棺,然后用凶冥天命尺解开神女当年的封印,届时魔棺打开,被压在地宫之下的所有魔族亡魂觉醒,后果会不堪设想。
仙门道家争分夺秒地追捕众魔,至少别叫曲小棠抢先一步,但数量太多,他们又狡兔三窟,根本抓不过来。妖魔肆意残杀,凡间百姓苦不堪言。
那些流离失所的凡人们恨天不公,恨魔嗜杀成性,恨仙门道家无能,天天从外边儿扔烂菜叶。
扔完了还要废物利用,悻悻捡回去吃。
铃杏本来是想去趟魔域找神陨木的,现在却不能了,原先魔域荒废多年,很容易就能混进去,可现在曲小棠回了魔域,她孤身去的风险太大了。
当然如果告诉宁骁和容嫣的话,他们肯定愿意一起去,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拉别人冒险。
铃杏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只好每日泡在藏经阁里,没有头绪地翻找着什么——她以前就爱一个人泡在藏经阁里,可以说是并不秘密的秘密基地。
这里的资料记载了世间的包罗万象,几十年都看不完,却也没有一页纸能告诉铃杏该怎么做。
大家好像都很忙,宁骁忙着跟手薛定爻处理问剑宗大小事务;容嫣忙着制药并治疗伤者,救济被灾难祸及的流民;薛沈舟和洛夕瑶忙着带队追捕千机塔出逃的那些妖魔……只有铃杏无所事事。
她早就不被信任了。
同门弟子都只求季大小姐别捣乱就好。
铃杏对此无言,若换作平时倒也乐得清闲,但这会儿却心情覆杂。她想,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没过太久,晚上和厌听传话的时候,她终於找到了可以为之一振的目标。厌听说,有传言道神女墓中还留有神女曦凰的一缕识魂和神力,见此识魂如见神女本人,取得这一缕神力可请神女附身。
“……神经病吧。”铃杏一脸荒谬,“不都说我就是神女的转世吗?我魂都转世了,能请到谁?”
厌听咳嗽了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神女是神女,和你这个大小姐还是很有差距的。识魂是魂魄中最特殊的一缕,只属於那一世,与过去或者未来都有意识形态上的区别。能理解吗?”
铃杏尝试理解了下,“一知半解。”
“唔,去了你或许就知道了。除了你,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在神女墓找到那缕识魂了,就连太子殿下也没办法。若是曲小棠真的要打开魔棺,就唯有求助神明,曦凰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厌听说。
铃杏想了几秒,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你这传言保真吗?别是唬我的吧,不会我一进神女墓,曦凰的那缕识魂就夺我的舍吧,不会吧?”
厌听有点冒冷汗地回头,正对上司见月猩红而昳丽的凤眸,神色阴郁,带着冰冷的警告。
厌听忙接着说,“当然不会!”但声音难免有点不自觉地发虚,“识魂是不完整的,只是意识形态的一种保留,等你这一世的阳寿尽了,曦凰的识魂就会和你季铃杏这一世的识魂融合……”
“我死了她也别想跟我融合。”铃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句话成功让三个人都陷入了沈默。
厌听颤巍巍地往旁边瞥了眼。
司见月没说什么,凉飕飕地看他,微擡下巴表示继续。厌听於是清了清嗓子,“那个——”
铃杏说:“叫他自己跟我讲。”
厌听:“……”
司见月:“……”
等了半晌,还是没人讲话。铃杏用指尖敲了两下桌面,压迫性极强:“怎么,都哑巴了?”
厌听其实和司见月并不关在同一间,他是变作了小黑蛇的灵兽形态,隐在夜色中,悄悄穿过了守卫弟子的关卡设防,才来到司见月身边的。
这半晌里厌听在犹豫,然后缠在了司见月的腕骨处,借此连接共通的灵力,让铃杏听得到他。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便是清晰又沈闷的脉搏声在跳动,心率不快,听起来有些虚弱。她发现自己已经变态到只是听司见月的脉搏都兴奋的程度。
铃杏仔细听了会儿,仍没开口。
她不开口,司见月也安静地保持沈默。脉搏虽然有些虚弱,但始终是平稳的,没有大碍。
良久,她才叫了句:“司阎。”
这两个字像是摁下了什么开关,脉搏先是仿佛短暂地消失了,而后明显比方才有力许多,是他的心跳快了。仅仅因为铃杏叫了他的名字而已。
司见月哑着嗓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