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铃杏语气平和, 仿佛并不对他做的那些事有什么态度,也不是那么在乎。司见月血色尽失的薄唇轻抿,呼吸很轻, 却反而更觉紧张不安似的。
“……”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
这半月来已有太多人逼他招供,为此不惜各种严刑拷打,铃杏不想做其中之一。虽然铃杏最厌恶被欺瞒, 但此时她确实生出了不少耐心, 太子司阎要骗的爱,不可否认, 铃杏给得也很慷慨。
铃杏把那日没来得及换好的夜行衣取出, 不过这回没有自乱阵脚丶匆匆忙忙, 慢条斯理地褪尽了身上衣物,布料和肌肤的摩擦声很明显。
明显得有些暧昧。
厌听无语片刻,立即自觉地封闭了感官, 只留相通的灵力没切断。他这名字取得真有先见。
“……”司见月蹙了下眉,“你在做什么?”
铃杏从鼻子里哼笑一声, 换上那套改短了的夜行衣,绑紧腰间的系带,道:“这很难猜?当然是偷男人,总不该是在换衣服。”
对面再一次沈默。
“忍着点,别气死了, 心率快得我都害怕。要不要猜猜看我换的是哪套衣服?”铃杏不会戴那只玄铁护腕, 停下来研究了会儿,“是你当时尾随我去千机塔, 然后我出了幻境抱着你哭那套。”
铃杏说:“你真的骗了我好多眼泪。”
司见月默默听着, 呼吸渐重,脸色慢慢地沈下去。他听到“啪嗒”一声, 是玄铁护腕的搭扣。
那只玄铁护腕藏有机关,设计覆杂,没人指导的话很难戴得上。可是铃杏摸索着学会了,而接下来她也要做司见月做过的事,用同样的方式。
铃杏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东西,她捡起来一看,是桌上摆着的小铜镜。外层包裹的铜制漆身没有损伤,护在里头的镜面却四分五裂,她随手放下,没扔也没管,就这样离开了寝院。
那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可惜铃杏没再不计前嫌地哄慰,司见月也好像无话可说。
…
漆黑夜色里,不起眼的影子却不止铃杏。小铜镜摔下去时发出的声响,使寝院墙边靠着的那人略微侧目,像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太久远的回忆。
洛夕瑶抱着双臂,竟走了神。
铃杏翻墙而出,全然无视了这个死角,闪身消失在夜色中。洛夕瑶回神,迅速跟了上去。
其实铃杏中过这招后,已经对“尾随”很谨慎警敏了,但奈何洛夕瑶用点数跟系统作了弊,兑换了个不会被她发现的道具,所以才轻而易举。
神女墓在魔域与凡间的交界处,离魔棺很近,活着要守护凡间,死了也得想法子镇压魔域。神女墓的遗址不是秘密,但凡人和魔族是进不去的,唯有心怀大道丶身负仙缘的才能看见。
铃杏不觉得自己属於心怀大道那类,最多是沾点仙缘吧,不知道作为转世算走后门吗?
神女墓建得很大,路却很窄,像个弯弯绕绕的迷宫。深入地下却仍旧金碧辉煌,夜明珠经久不衰地亮着光,照得墓穴中宛如有着永远日不落的白昼,连墙都镶了钻,嵌成大片璀璨的星空。
有几颗月光宝石漂亮得夺目,铃杏看到就走不动路,纠结万分地展开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只有天知道她有多喜欢收集这种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但看神女墓过了千年还这般完整,想来能进入此地的人都绝非贪婪肖小,皆是抱了敬畏之心。
铃杏左右看了看,没人。
这是她上一世的墓穴,她自己拿,应该……不算盗窃吧?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来倒斗的。
纠结许久,她终於沈痛地做了决定。
事先声明,她不是可恶的盗墓贼,但她抠宝石的手速确实没比盗墓贼慢多少。铃杏把几颗小的月光宝石揣进怀里,拍了拍兜,这才心满意足。
於是她成了史上第一个盗了神女墓的人。
铃杏继续往里走,到了岔路,就凭着感觉随便选个拐进去。洛夕瑶跟她绕了半天,眼睛都快被这遍地的金银珠宝给晃瞎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神女墓是谁给修的,都快赶上皇陵了,也就铃杏看得入眼吧。洛夕瑶忍不住默默吐槽。
“战归鹤修的。”系统说。
洛夕瑶心道怪不得,直男审美是这样的。系统却又补了句:“不是,是因为曦凰喜欢。神女陨落后不久,战归鹤找到了她生前偷偷给自己画好的墓室图纸,按照这张图纸一比一亲手建的。”
洛夕瑶便没说话了。
大概过了半刻钟,她的声音才淡淡响起,简单评价了一下:“倒也是个痴情的可怜人。”战归鹤的感情就这样在千年后被囊括为短短一句话。
痴情的人最可怜了。
战归鹤也好,太子司阎也罢。
铃杏对身后情状丝毫未察,越来越深入墓穴的腹地,很快地,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紧接着洛夕瑶就遭遇了诡异的鬼打墙,一直在原地打转。
猝然眼前白光骤亮,洛夕瑶发现她居然短暂地失明了,不由匆忙停住了脚步,呼叫系统。
然而系统像被屏蔽了似的,没有提示也没有反应。茫茫空白中,洛夕瑶什么也看不见,如入无人之境,就在她不知所措时,有道温柔亲和的女声响在耳畔,像是春风吹过溪流丶拂过细柳。
“好好地睡一觉吧。”
“这一次,所有人都不会重蹈覆辙了。”
…
在和洛夕瑶切断连接的那一刻,系统爆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急速运转的智脑像上了发条般几近冒烟,仿佛抽了主心骨的积木瞬间被击溃丶迅速坍塌,各种bug漏洞频出,代码指令乱成一团。
“……发生…严重错误……”
“正…在…启……动紧急…方案……”
“启动…失败……”
那道温柔亲和的女声含着笑意,在虚空中隔着若有似无的屏障,与异世来的破坏者谈判。
“宇宙中有亿万个相互平行的宇宙,你们妄图通过机械和人为观察丶干涉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在用另一种方式观察你们,诱你们入陷阱。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强行改变是很冒昧的。天道能杀死的,不仅仅是你的宿主而已。”
系统在一阵滋儿哇乱叫的雪花声之后,突然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死寂。又过了几秒,那头重新连接了道低沈磁性的男声,是个人类。
“要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智脑并不容易,既然选择重来一次,我想你们已经权衡好了利弊。”
…
铃杏摔了一跤。
有时候遍地金银珠宝也会绊脚,铃杏想。她拎着弄脏的裙摆正要站起,却见面前伸来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修长,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铃杏怔楞地擡起眼睛。
男人脸上戴着金色的雕花面具,尽管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依然能看出来五官很优越,下颔线收窄而稍显冷厉。铃杏这辈子都不可能错认他。
站在她面前的,是薛遣淮。
如果不是多年相处,从外表上连铃杏也分辨不出薛沈舟和薛遣淮的不同,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在一朝一夕间就可以轻易磨灭的。
薛遣淮打小就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作为问剑宗的少主含着金汤匙出生,虽自幼丧母好在父爱有加,兄友弟恭,沐浴在阳光下。而薛沈舟却像苟且偷生的老鼠般生活在阴沟里,被吊起来打了二十多年,阳光下他原形毕露,眼里是凉薄的厌。
这样细微的骨子里的不同,哪怕是铃杏都用了很长时间才察觉,毕竟谁能想到换了个人呢?
铃杏一眼就认出了薛遣淮,可第二眼却又不太确定了。他不知经历过什么,也变了许多,气质较之更加从容丶沈静,仿佛已经过去沧海桑田。
“铃杏,”他说,“好久不见。”
听到这句好久不见,铃杏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但她上辈子临死前发过誓,再也不会为不爱自己的人而哭。
铃杏终於知道重生后到底怪异在哪里,因为这一世从睁眼开始,她见到的就不是薛遣淮本人。
所以在面对薛沈舟时只有本能的恨,却记不起有关曾经的爱了。所谓爱,并不是自我感动那种矫情的产物,它其实是种强烈的生理反应,在这种生理反应下再理智的人也会做出愚蠢的事。
爱可以是一瞬间,也可以是一辈子。
十几岁的年轻人很容易被一瞬间迷惑,以为这便是爱了;等到年岁再大点儿,就会发现爱并不能只靠一瞬间来维持,必须得是长久的一辈子。
世上哪有那么多深切的爱,不过是荷尔蒙爆发时的一瞬间,让人误以为深切而已。这种深切的丶死去活来的爱大多在年轻人中盛行。他们的情感虽然幼稚又纯粹,却是岁月里别样的珍贵。
在铃杏情窦初开的那几年,薛遣淮曾给过她很多个一瞬间,为此她后来哪怕被伤害,也仍旧耿耿於怀;而同样的,司见月的喜欢也并非空穴来风,是悄无声息地茁壮的芽苗,以至於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他才会毅然地殉了情,死在大婚当夜。
薛遣淮和司见月的区别就在於,前者只能给她很多个一瞬间,而后者愿意给的,是一辈子。
铃杏始终记得上辈子他为了小师妹,在寻龙谷给自己的那一掌,把所有自以为是的那些深切都击碎。於是铃杏爬起来,狠狠回了他一个巴掌。
“啪!——”
薛遣淮被打得侧过脸去。
尽管这辈子他还什么都没有做,铃杏也不打算留情。前世债,今生还,从此他们两不相欠。
薛遣淮的脸上很快浮现出红印,嘴里有股铁锈味在蔓延,他眼神晦暗,许是心中莫名,却还是选择承受。铃杏问:“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为什么。”他如是道。
铃杏深深看着他,眸底翻涌着薛遣淮看不懂的情绪,有恨,但不再是因爱生恨的恨了。
她字句铿锵地回答:“因为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