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铃杏很快就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但并不是现在。与此同时,薛遣淮离开了神女墓,久违地回到了问剑宗——他这一世, 也还没有结束。
铃杏是战归鹤自找的劫。
他亲手送曦凰的那根凤羽转了世,随后自己也跳下了往生井,既然那份婚约没能生效, 那他就争取下辈子在一起。不这样做, 他死不了心。
他有想过和铃杏很多种可能的结局。
如果铃杏能喜欢上他的话,那就算战归鹤渡过了情劫, 回归神位, 予她飞升;如果铃杏还是喜欢上了别人的话, 那就算战归鹤历劫失败,作为凡人若要最快地回归神位,只能修炼无情道。
可战归鹤万万没想到, 如他所愿,这一世铃杏终於喜欢上了他, 他自己却先为别人放了手。
他沮丧,他懊悔,他无可奈何。
曦凰以前就告诉他,他其实不会爱人,他最爱他自己。他想和一个人相爱, 不是因为爱, 而是因为他想被爱。他以前反驳,现在无话可说。
或许他这样的人, 活该爱而不得。战归鹤已经清楚自己的劣根性, 便不再强求铃杏吃回头草。
他得不到,但不代表他愿意让别人得到, 於是他决定这条错路一直走到底。薛遣淮阴沈着脸走进镇仙狱,手里捏着枚投影珠,没有人拦他。
守卫弟子还扭头跟同伴嘀咕着说:“师兄怎么来了,他不是跟洛夕瑶去收服妖魔了吗?”
“不知道,可能提前回来了吧。”
薛遣淮对此充耳不闻,走到被锁链高高吊起的司见月跟前,停下脚步。司见月慢半拍似的擡了擡下巴,他又瘦了些,孱弱的模样很惹人怜爱。
薛遣淮对小师弟是有亲情的,但仅对小师弟而已,他如今恢覆了战归鹤的记忆,自然没办法对跟前这个也恢覆了记忆的太子司阎有情。他恨太子司阎横刀夺爱,还要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光是想想,薛遣淮就有点气不顺。
薛遣淮脸上仍旧戴着雕花面具,薛沈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他确实很难再取下来。但司见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扬起唇角,道:“师兄。”
司见月这句师兄带着意兴阑珊的笑意,听起来像是在冲人摇尾巴,细听却又觉得是嘲讽。他一如既往地特别擅长装可怜,也特别擅长装乖巧。
“你好像很自信,一点儿都不怕输。”薛遣淮没什么感情地说,“真的不担心结果?”
有什么可担心的,这蠢货,他早在千年前就知道结果了。司见月在心里骂他,面上却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笑道:“烂命一条,给她便是。”
真是个态度恶劣的赌徒。
司见月偷偷骂他,但其实薛遣淮也并不看得惯他,两个人都用着口是心非的嘴脸,还以为对方不知道。薛遣淮冷哼道:“你最好是这样。”
说着,他举起那枚小小的投影珠。
这个赌局终於揭晓了,司见月屏住呼吸。继那次和司命星君的谈话,他即将再次面临审判。
有些黑暗的空间里,投射出铃杏的脸,她穿着大红嫁衣,似乎在某个地方举行成亲仪式。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日,他的妻子跟着别人逃了婚。
“看到了吗?我送她回到了千年前,你猜她这次会怎么做?如果她真的爱你,那她这次是会留在你身边,还是依然选择跟我走?”薛遣淮笑着说出令人心颤的话,“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有很多机会让她爱上你,但愿你不会失望。”
司见月闻言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盯着投影珠里的铃杏。说实话,他怕极了,但也翘首以盼。
…
她克夫,铃杏已经说累了。
不记得是第几次穿这身大红嫁衣,总之无论哪次的体验都没有太好,铃杏对成亲这件事快有心理阴影了。她这身大红嫁衣,比阎王爷都要命。
先是因她逃婚而自戕的太子司阎,再是上辈子为她惨死在薛遣淮剑下的司见月——哦对,还有回溯之境里的那个被她剁成了太监的宋星决。
铃杏掰着手指头数。
真他妈的见鬼,她居然克死过三任夫君。
司阎没有发现她在走神,握住她的手,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着。红盖头被掀开了,铃杏听到他温和地说:“喝完这盏交杯酒,我就放你走。”
铃杏不太想喝,感觉交杯酒比大红嫁衣还像催命符,她想着按原有轨迹走的话,曦凰既然不爱太子司阎,肯定也是不愿意跟他成亲的。曦凰被他囚禁了这么久,换作铃杏,早都发脾气了。
对,发脾气,这个她很擅长。铃杏这时假扮神女倒是很来劲儿,她露出些许厌恶的神色,像是难以忍受似的,冷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铃杏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伤人,她只知道如果不按原有轨迹走,完成时间闭环,那后来的很多事情就都不会发生。司阎或许不会自戕,问剑宗或许不会有天上月,而铃杏或许不会回到这里。
她必须这样做的。
不是遵循薛遣淮的话,是必须。
司阎仿佛习惯了她的伤人,并不回话,无声无息地蹲在她腿边。他的动作轻轻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他小心道:“我只是,想你再陪陪我。”
“……”铃杏艰涩地说,“我不会爱你。”
他僵了僵,攥着她裙角的手指有些发白,半晌才克制住没有发抖,“别,别说。”他悄悄地又靠近了些,像怕冷的小兽靠近暖源,“你可不可以别说出来……你明知我会难过,我受不了。”
铃杏闭了闭眼,有时候真的很想喊救命,因为她也快受不了了。她受不了司见月这个样子。
司见月长大后的皮相更好看了,是少年时期没有的那种成熟丶沈敛的俊美,略有几分秀气的剑眉压着深深凤眸,偶尔给人种侵略感。他红着眼眶的时候也迷人,要哭不哭的,但又隐忍不发。
铃杏一看着他,脑子里就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浮现出来,这很不合时宜。总不能司阎还在那里唱苦情剧的独角戏,她却想着和人家洞房吧。
实在是太艰难了,拜过天地的合法夫君就站在面前,可铃杏却只能含泪推拒,还要放狠话。
如果司命星君知道她这会儿在想什么,怕是要吓得厥过去。她对司见月已经有了滤镜,感觉他就光是站在那里都挺欠操的……呸,不是。
“我们何苦互相折磨呢?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好不好?”铃杏忍着痛,这样说道。
“不好。”
他浑身烫得似要燃烧起来,像桌上的那对默默垂泪的龙凤烛,虚弱地发出执拗的哀求:“你心怀苍生,你爱这天下人,为什么不能爱我?”
他作出让步,一而再,再而三。
事到如今,司阎已经不奢望曦凰只爱他,愿意将自己和天下苍生并列,或者退而求其次。现在只要曦凰分给他一点点的爱,他就能活下来了。
只有神女才会心怀苍生,天下人都自私,她可不像曦凰那么博爱。在神女墓的时候,铃杏就明确了自己的心,她沈下目光,眸色是近乎怜悯的温柔:“司阎,爱天下苍生和爱人是两回事,我有爱的人,但那人不是你。”她说,“一颗心只能给一个人,我已经给过了,但那人不是你。”
听起来像是狠话,但其实是句实话,铃杏的心给了千年后的司见月,不是现在的太子司阎。
他以后会理解的吧?铃杏想。
司阎低头听着,攥着她裙角的手指终於慢慢地松开了,沈默半晌,然后才扶着床站起身来。
他看上去摇摇欲坠,像是站在风口浪尖,随时要被无尽悲苦的海水卷走丶打碎。铃杏有点怕他当场气晕,毕竟他后来的心脏也不太能受刺激。
铃杏坐在床边扎马步,如果他要晕倒,就准备随时冲过去接住他。但意外的是,他很平静。
“你走吧。”司阎放开了她,只错开身,弯腰去捡那面红盖头,然后按在发疼的心口,“记得带上我的剑,它会保护你的,你别丢掉它。”
剑?什么剑?
铃杏猛地睁大眼睛,尘封千年的记忆碎片就这样揭了开来,终於恍然大悟。司阎曾剜下自己的龙鳞打造了把黑玉石剑,后来这把剑叫,不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铃杏脑中思绪翻涌,但想通所有其实只用了一秒钟,她顿了顿,便道:“不喝交杯酒了?”
“不喝了。”司阎摇了摇头,低低吐字,“虽然很舍不得,但我也不需要你勉强了。”他空洞洞的凤眸望向门口,“战归鹤等你很久了吧?”
“去吧,别让他着急。”司阎说。
铃杏下意识地,“那你呢?”
司阎没再有太多的情绪,淡淡地道:“要走就走,别说那么多,我很累了。我伤得很重,如果等下死了,魔族那帮人打过来,我护不住你。”
“去找战归鹤吧。”
铃杏的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口的动静打断。她微微侧首,还没看清楚,一身银白盔甲的战归鹤已经把她拉到身后,战归鹤执着那柄司阎送给她的剑,却指在了司阎的咽喉。
此人她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薛遣淮的前世也是同一张脸,而且还拿剑指着司见月。铃杏感觉自己分分钟要应激,好歹忍住没在背后捅他刀子。
不但没法捅他刀子,还得跟他走。铃杏真怕战归鹤发起疯来,慌道:“不要,不要杀他。”
为了让战归鹤心软,铃杏还在这句话的前缀捏着嗓子叫了声他的名字。战归鹤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很大可能曦凰本来也是这样叫他的。
司阎已经站不住了,他倚靠在床边,闻言冲她微微一笑,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最后一次讨好地摇着断尾,高兴地拍了拍那根被施舍的骨头。
铃杏拳头都硬了,在这一刻无比想要把战归鹤拉出去打一顿,又怕战归鹤在被打一顿前会对他下死手,便赶紧道:“不要管他,我们走吧。”
战归鹤面容冷峻,一动不动。她拳头硬,连带语气也硬了几分,说:“天界需要我们。”
他的表情这才出现了裂痕,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猛地收回剑,牵住她的手往外走。她咬牙跟上,居然真的就那样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铃杏还是逃婚了。
这一次,她依然选择跟别人走。
…
司见月再也看不下去,低着头,被锁链吊起的双手用力攥紧。他输了,虽然这是意料之内。
薛遣淮收回投影珠,显然很满意司见月也这般沮丧至极的模样,这让他感觉到安慰,因为不是他一个人在痛苦。反正大家都没赢,这就很好。
“太子殿下,都看到了吧?”薛遣淮完全不觉得这是两败俱伤的狗咬狗,“她还是跟我走。”
司见月不说话,连骂都懒得骂了。
薛遣淮想嘲讽一句,笑啊,怎么不笑了,方才不是很拽吗?又觉得没必要,毕竟他自己也不是很笑得出。於是薛遣淮道:“我已经告诉了她神陨木的所在,你的死期不会太远,太子殿下。”
薛遣淮故意这么称呼他,要把他和自己的那个小师弟区分开来。世人都爱小师弟,就像爱死去的白月光,而太子司阎还活着,所以都怪他。
嗯,都怪他。
他狼狈地牵了牵唇角,有点想哭。
好恨,可是没办法。
薛遣淮说完就离开了,他有别的事要做,他这一世的双生弟弟猖狂太久了。和陷入长眠的小师弟同样的,真正的薛遣淮也死在了鬼界无妄城,而战归鹤是不会给薛沈舟取代自己的机会的。
他走得那么快,除了这个还有别的缘故,因为投影珠里剩下的……给司见月多看一秒都不行。
…
事实上她被战归鹤牵着出了门以后,还没来得及走多远,铃杏便松开手,在战归鹤微怔的瞬间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她真的很爱扇巴掌,很爽。
战归鹤楞楞地,好像反应不过来。
铃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剑,耻高气扬道:“你以为你是谁,也敢拿我的剑指着我家夫君?”
战归鹤:“?”
曦凰是曦凰,铃杏是铃杏,两人的境遇和人生经历差别太大,骨子里气质就不尽相同,她便是真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分明是曦凰放信让战归鹤来魔域接她的,为何现在却翻脸不认人?
“你……”他回过神来,“你不是曦凰。”
“我当然不是曦凰了。你还挺聪明的,倒也不用我再扇醒你了。”铃杏抱着不归剑说。
战归鹤立时沈下脸:“曦凰呢?”
铃杏又道:“神女还在那边拯救苍生呢,我做的事情她都知道,我可不是狐假虎威。”她突然歪了下头,笑着说,“你很好奇我是谁对吗?”
战归鹤深吸了口气,“……所以你是谁。”
“唔。”铃杏斟酌着怎么解释,最后还是如实回答了他,“我也是曦凰,不过是未来的曦凰。”
战归鹤踉跄了半步,大概是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样的事显然难有玩笑或者恶作剧。他看出来铃杏是曦凰的转世了,这也说明,曦凰注定要在今日身陨,就像太子司阎注定要自戕殉情。
瞧着这个“曦凰”的态度,怕是在下一世要与太子司阎终成眷属了,那他……那他还有机会吗?
战归鹤喉结一滚,哑声道:“你叫什么?”
“我吗?”
她扬起明艳的眉眼,“我叫季铃杏。”
“季铃杏……”这个名字在战归鹤口中很轻地咀嚼了下,默默记住。既有来世,也好,他会再次找到她的——“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获取神女之力,阻止曲小棠开启魔棺,然后拿到神陨木剜出魔蛊,找回真正的司见月。铃杏的目的如此明确,眼里铺着细碎星光:“上辈子拯救苍生太累了,这辈子我只救我夫君。”
她笃定道:“曦凰是天下苍生的救世主,而我季铃杏,是司见月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