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三次回溯, 恍如隔世。
铃杏游历过这段倒流的岁月长河,站在似是而非的局中局,亲眼见证了神女曦凰和太子司阎的羁绊丶决裂和生离死别, 最终回归到现在。
如同枕上黄粱,大梦一场。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墓室里, 幽幽烛火发着暖色的光, 像日暮时的黄昏,也像初升前的朝阳。碎金似流沙般从指缝间倾漏而下, 触觉并不能轻易感知, 但回过神却已两手空空。
原来从指缝间溜走的, 是千年的时光。
铃杏试图去抓,去捡起来,可始终触不及虚无缥缈的蜃气。她看着满地的真金白银, 一整个就是痛心疾首,这有钱不花, 还真带进墓里啊。
铃杏在心里控诉着曦凰,转头一看,差点儿没吓得背过气去。只见不远处的金坛上,三层台阶都刻画着百鸟朝凤的浮雕,庄重绝伦的神女像已经化为肉眼可见的识魂, 曦凰颔首, 含笑望来。
诈丶诈尸?!
铃杏有点惊悚地看着她。
“不能在心里说我的坏话哦,我听得到。因为我是你神魂中的一部分。”曦凰眉眼弯弯, 说不出的亲切感, “铃杏,起来呀, 别坐在地上。”
厌听说除了铃杏,没人能在神女墓里找到曦凰的识魂,是因为这缕识魂本就在她身上,神女墓只是触发的关键。担心可能会被曦凰的这缕识魂夺舍是多馀的,因为她们生来就是一体同魂。
铃杏想明白了,拍拍屁股站起身。
她仰头,曦凰立於神坛之上,身后恍若有着晨辉般的圣光。这很奇妙,是她,又不是她。
“要不你下来,让我站站?”铃杏就这么仰头看了半晌,突然心痒难耐地搓了下手说。
“咳,恐怕不行。”曦凰握着拳掩在唇边,略显尴尬地说,“可以让你吃我的贡品,但地上的金银珠宝是带不走的,战归鹤先前设下了阵法。”
铃杏撇嘴道:“防谁呢。”
其实这段对话很像人格分裂,自言自语,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和谐。曦凰两手交握在前,比铃杏这个大小姐更像大家闺秀,声音也是温柔的。
“过去的事,想必你已经完成了,我很快就会消散於世,届时你将获得所有的神女之力和记忆。”
铃杏闻言,蹙眉道:“恢覆记忆的话,就像司见月变成太子司阎那样吗?”她有些犹疑,“所以还是要神魂相融对吗?我……我会变成你吗?”
曦凰摇了摇头,并不赞同。
“你不会变成我的,因为我是你的过去。从此以后,世间只有季铃杏而已。”曦凰说。
铃杏又道:“那司见月……”
“司见月也在等你,他不曾离开。”曦凰终於回答了她耿耿於怀的问题,“太子司阎也只是他的过去,他执念太深,才会如此。一切由神陨木开始,便该由神陨木结束,我没办法在大婚那日阻止这个悲剧的开始,但你能够带他走出来。”
太子司阎,是走不出来的司见月。
执念让他在昨日停滞不前,他有恨难抒,有意难平。追忆此情长达千年,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羁绊,他需要一把解心匙,带着他往前走。
而这把解心匙,早就戴在铃杏手上了。
铃杏恍然若失地抚着腕间的手链,那条细细的月光银上挂着小小的解心匙,而与之配对的锁心铃在司见月的脖子上。原来早在很久以前,甚至是禾水镇的时候,就已经能窥见故事的结局了。
她还后悔过这条锁心铃没能给司见月,只是把所有的心疼和偏爱都给了太子司阎,如今想来不由失笑,其实这也正是过去的她想要弥补的啊。
司见月是遗憾,太子司阎又何尝不是?
去弥补太子司阎的遗憾,然后带着司见月继续往前走吧,往前走吧。曦凰这样对铃杏说。
你们就是往前走的我们啊。
“我明白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铃杏的指尖不受控地发麻,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所以千年前的那场大婚,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嫁给他?”
“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那是太子司阎含恨而终,到死都疯狂想从任何蛛丝马迹中找到的东西,那便是爱。他恨曦凰哪怕骗也不愿意骗骗他,决绝地走上那条不归路。
他的遗憾,他不甘心的答案。为此他宁愿在悲苦的地狱中苏醒,轮回转世,一次又一次。
当年在天界的地宫里,铃杏教他揪住了自己的裙角,他学会了,揪住了,便死也不肯松手。
仅仅第一次见面时穿过的绛红色衣裙,刻在他心上记了千年之久,於是问剑宗皆知季大小姐娇蛮跋扈,目中无人,只有司见月看到她鲜衣怒马,一人一剑,一袭绛红色衣裙凌尘於灼灼烈阳。
是一见钟情,亦是久别重逢。
曦凰听到这话,扬起眉眼,竟也生出几分朝气的明艳来,笑道:“那你呢,你怎么想?穿着那身嫁衣的时候,你是真的想跟别的男人走,还是想要在很多年以后还能跟司见月终成眷属?”
神女曦凰和太子司阎是没办法相爱的,所以才有季铃杏和司见月。她怔住,终於大彻大悟。
临走时,曦凰最后跟她说,洛夕瑶身上的秘密或许另有隐情,不妨尝试用怀柔政策,真相会渐渐浮出水面的。铃杏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应下。
…
铃杏满载而归,心情很好地回到问剑宗,但天公不作美,去镇仙狱的那段路上下了阵雨。她正好随身带着寄情伞,能挡雨,又能隐去身形。
寄情寄情,真是很实用啊。
铃杏不免想起刚与司见月成婚没多久,偷偷带着他和厌听离开苦忘崖,去寻龙谷找那条魔蛟报仇的时候,也是撑着这把寄情伞,原来这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她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铃杏也不是十八九岁的人了。
悄悄绕过镇仙狱的守卫弟子,去找关押司见月的刑房,铃杏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当年自己去地宫找太子司阎时也是这般,兜兜转转,还是他。
铃杏莫名感到有些雀跃,在尽头的最后那间刑房停下,闪身进去。里头被锁链拷住双手丶高高吊起的少年动了动,一滴冷汗顺着额前的发梢往下滑,落在苍白瘦削的锁骨上,又蹙了蹙眉。
自被揭穿是太子司阎以来,他的眉宇间便拢着化不开的落寞和轻愁,好像总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骗不到铃杏,也骗不了自己了。
铃杏一见他,就看出他瘦了许多,好不容易养的二两肉又被折腾没了。可他从没跟铃杏诉过半句苦,明明他以前受了委屈,都会恃宠而骄的。
司见月平时对外界很警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敏感又锐利的眼,可现在人都走跟前了,完全超过了设防的距离,他却还是死气沈沈的,好像根本没有力气去关注,这让铃杏感到心慌。
“司见月,司见月?”铃杏突然就很害怕,这很像太子司阎自戕前的状态,像是孤注一掷后赔了个精光的亡命徒,连活着的希望都疲於抓住了。
她试探着叫,“我来了,你看看我呀……”
铃杏拨开司见月额前的碎发,血污下他的五官仍旧深刻而干净,眉眼如同浸了水的墨。铃杏用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和冷汗,竭尽温柔地吻遍他秀挺的鼻梁,低垂着的眼睫,和形状漂亮的唇。
他身上有股特别的草药香,不过分浓,也不过分淡,闻着让人莫名地安心。哪怕在此时尽是血污和潮气的刑房里,铃杏依然可以清楚地嗅到。
是很喜欢的味道,也是很喜欢的人。
铃杏踮起脚,捧住司见月的脸,尝试去逐渐加深这个吻。慢慢地,他虚弱的呼吸乱了,将唇微微张开了些,铃杏用舌尖趁机闯入丶纠缠,亲密无间地舔过他略尖的虎牙,把灵力渡给了他。
铃杏吻得温柔而强势,司见月的下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擡丶一擡,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呼吸更乱,心跳也仿佛受到起搏般有力起来。
不知不觉,司见月开始回应她。
司见月的心跳如获新生,铃杏又何尝没有获得鼓舞,双手从捧住他的脸到搂紧他的脖子,带着暖意的身躯贴近他冰冷的胸膛,於是他的血液也开始沸腾起来,束缚着他的锁链发出挣动声。
他始终没有说话,但凉凉的雨水落在了铃杏的鼻尖上,这大概是寄情伞也挡不住的阵雨吧。
这个吻后来变得有些苦涩的咸。
吻毕,两人都是气喘吁吁,呼吸错杂。铃杏的手还搂在他脖子上,擡头,掀眼看他。司见月垂眸与她默默对视,眼睑和眼尾都泛着红,鸦羽般的睫毛根根分明,似有晶莹的泪珠盈於睫上。
瞳色还是猩红的,但此时没什么侵略感,像被安抚着顺了毛的凶兽,愿意暂时地为她臣服。
“别怕。”她轻声说,“因为我来了。”
铃杏收回了手,转而往下,抱住司见月削薄劲瘦的腰身,侧首靠在他的心口。其实他有时候并不是个诚实的人,会说谎,但可以听他的心跳。
司见月的心跳永远不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