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前段时日, 戒律院那厢防铃杏防得紧,才让她没有溜进镇仙狱的可乘之机,只能通过厌听的灵契连接来传话。今日却不知为何异常顺利, 铃杏也是一时心中急切,后知后觉才感到些许疑惑。
她不知道的是,这确实另有缘由。
薛沈舟将将结束几个除魔令的任务, 收服了一小部分从千机塔逃出来的妖魔, 交由队内的其他弟子收押。许是没有休息好,他难掩疲惫之色。
这次出任务, 本该由他和洛夕瑶带队的, 但洛夕瑶临时说身体不适, 薛沈舟便一人把两人的任务都包揽下来了。这半月来,薛沈舟尽心尽力地为问剑宗丶为仙门道家做事,比正道还正道。
毫不犹豫地一剑斩下妖怪的头颅, 徒手捏碎业魔的心魂时,谁能想到他曾经也十恶不赦呢。
怕是薛遣淮亲自上阵, 也没有如此狠手。
薛沈舟刻意把那张雕花面具忘掉,也不试图去修覆被摔碎的双生灵玉,恪尽职守,矜矜业业地扮演着薛遣淮原本的角色,以为这样就能将不堪的往事粉饰太平, 以为这样就能好好过日子。
但这都只是他以为。
薛沈舟只身前往诠明堂覆命, 想着他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亦未曾出过纰漏, 宗主说不定还会夸他两句, 虽然这些功勋冠的是薛遣淮的名义。
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永远以哥哥的名义活下去而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薛沈舟就好。
不被世人记得也没什么,薛沈舟想。
他现在有父亲,有喜欢的人,还有这么多的亲朋好友和师弟师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这便是薛沈舟的毕生所求了。
他前世一无所有,踽踽独行,像头被族群驱逐抛下的孤狼,饥饿的时候就自己找水猎食,寒冷的时候就自己圈起来用尾巴取暖。他上辈子所有的求而不得,都在取代哥哥之后变成唾手可得。
他曾为了得到宋霓商的一句夸奖,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可变成薛遣淮才发现成为父亲的骄傲竟是如此简单,原来得到幸福不必如此辛苦。
原来被爱的时候,多吃点饭也很厉害。
薛沈舟愿意保持现状,就当父亲没有在他的亲生母亲分娩时离开,宋霓商也没有堕过自己真正的孩子,而他只是个自幼在问剑宗里长大,身世简单,生活幸福的普通人。是的,该是这样。
这个认知反覆冲刷着他的脑海,几乎成为支撑着他行走的脊柱,维持他的命脉,他的神经。
薛沈舟扯起唇角,大步踏进诠明堂。
然而甫一迈入这道门槛,还有道道冰寒刺骨的视线朝他射来,比所有剑气都更锋锐,比任何刀刃都更剐他的骨髓,薛沈舟的血液从头凉到尾。
他的父亲薛定爻板肃着脸坐在主位,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无情的刻痕,眼角的细纹像针,凌厉的长眉似刀,鼻梁笔直如起伏的山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如同看宋霓商那样的魔族人。
略略一扫,除了薛宗主,还有武体院丶戒律院丶药堂等长老和座下亲传基本都在,包括他的亲朋好友和师弟师妹,那阵势比审问狼妖九戎还要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薛沈舟僵了僵,目光缓慢地往上移。
薛定爻手边稍后的位置,站着位无论是身形和外貌都同他一模一样的高大青年,尽管还戴着那张噩梦般的雕花面具,却仍能被所有人认出。
那本来是他常站的位置——不,那本来就不是他的位置,那是薛遣淮的位置。父亲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也是薛遣淮的;他的亲朋好友和师弟师妹,也都是薛遣淮的;就连洛夕瑶,起初也只是因为薛遣淮才喜欢他,一切与薛沈舟无关。
其实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
镇仙狱里,铃杏只顾着和司见月说话,完全没有想起来悄无声息的厌听。铃杏吻他的唇,抱着他的腰身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讲了很多事情。
她说,司见月,你不要怕,等我去极寒之地找到神陨木,剜出魔蛊你就清白了。问剑宗的所有人都很喜欢你,不会计较你堕过魔的,楚旬师兄也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她说,司见月,我很后悔,以前总是对你的心意视而不见,弃如敝履,都是我的错。就算在千机塔你没让厌听造那个幻境,我也会喜欢上你的,我们在一千年前就有缘分了,我只喜欢你。
她说,司见月,你知道吗,我在神女墓见到曦凰了,取得了所有的神女之力和记忆。其实我并不想拯救苍生,可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曲小棠还是得我来对付呀,毕竟谁让我这么强呢。
司见月安安静静地听着,神色平淡,直到出现曦凰二字时才有了反应。他眼睫颤动,像冻得麻木的人被炭火一烫,道:“你都想起来了。”
铃杏笑了下,“是我,我什么都记得。”
司见月总盼着她记起从前,可如今她真的记起来了,却毫无悦色,并不觉得开心似的。他眸底甚至泛起浅浅嘲意,不知是在嘲铃杏,还是在嘲自己,又道:“你什么都记得,那又怎样呢?”
铃杏闻言感觉到不对,擡头看他,同时松开了他后退两步,浑身发凉地对上他冷漠的眼神。
“你怎么了?”
“你什么都记得,记得我被无辜株连,在天界的地宫里囚了整整五百年。你记得地宫里和我的日日夜夜,在我难以自拔的时候,却又那样狠心地抛下我抽身离开。你记得我带你回魔域,自欺欺人地把你圈在身边,你说愿意嫁给我,於是我顶着压力让魔域退了兵,专心操办这场大婚。”
“——这场只有我是真心的大婚。”司见月的声音如淬寒冰,“甚至你的嫁衣,都是我做的。”
铃杏翕动着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那是司见月第一次给她做嫁衣,却并不是唯一一次,无论是千年前的太子司阎,还是问剑宗的那轮天上月,都曾为心爱的人仔细地穿针引线。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司见月这样的人在她沦为阶下囚后,还愿意替她受刑,娶她为妻,用握剑的手笨拙地做嫁衣。有人说他被下了蛊,否则怎会没由来的痴情。
可是情这一字,冷暖自知。
在太子司阎押入地宫,从上古神龙变成众矢之的的罪臣之子,世人千夫所指的时候,只有曦凰提着灯来到他身边,问他疼不疼,怕不怕黑。
所以在季大小姐跌落神坛,从天之骄子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同门避之若浼的时候,司见月会决然提着剑护在她身前,这难道很奇怪吗?
难道只允许有王宝钏那样的女子,在寒窑里苦等心爱的男人十八年,苦尽甘来却只有十八天,就不能有司见月这样的男人,为保护心爱的女子倒在大雪纷飞中,至死也没能得到回眸一眼?
哪有什么道理啊,没道理的。你不是她,也不是他,又怎敢断言被情丝牵绊是何种滋味呢?
被所有人嫌恶丶丢掉的贝壳不再发光,黯淡又破败地落在满是碎玻璃和毒刺的岸上,只有一个人鲜血淋漓地赤足而来,将这枚贝壳捡了回去。
——大家都不要你的话,那你是我的啦。
司见月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说你记得我的好,记得我的痛,记得我的飞蛾扑火,可你还是要这样对我。”司见月的字字句句像刀剜在她血肉,一刀,又一刀,“你明知我会死在那个晚上,可你还是要跟别人走。”
“你以前喜欢薛遣淮,天天缠着他,恨不得把星星摘给他,我认了。你说你现在喜欢我,却还是要用神陨木再杀我一次,你要我怎么认?”
铃杏的泪刷地就下来了,辩驳道:“我……我没有要跟别人走,也没有要杀你,我只是……”
她要怎么解释?这其中种种因果报应,如何说得清?放任太子司阎死在千年前是真,但那是为了现在的司见月,要用神陨木抹杀堕了魔的恶魂也是真,铃杏平时伶牙俐齿,此时却百口莫辩。
要怎么说?该怎么说?
司见月喘着气等她的解释,最终却什么也没等来,像是默认。所以方才那些气话全都成了真,她当年跟战归鹤走,是还对薛遣淮旧情难忘?
嫁与不嫁,原来她始终心在曹营。
司见月眼前一黑,喉结艰难地滚了滚,紧接着猛地呕了口血出来。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丶碾碎成粉,传来可怕的剧痛,好痛,不能再痛了。
铃杏吓得连忙上前,想安抚他,让他不要这么动气,但司见月却厉喝一声:“别碰我!”
铃杏顿时刹在原地。
司见月从未这般凶过她,曾经的爱意浓烈得似要灼伤她,现在的恨意也浓郁得足以逼退她。
可即便气得吐血,也没有对她说“滚”。
狰狞而触目惊心的魔纹自心口生出,蔓延至他的锁骨,然后是脖颈和耳后,被锁链吊起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双目赤红,突然用力地猛挣了下,那锁链当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是契魂引在发作,他失控了。
铃杏几乎以为他要挣断了,可又没有,锁链上的阵法被触发,下一刻数道恐怖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司见月的全身,惩罚着他挣脱束缚的意图。
“呃!!——”
司见月狠狠闷哼,往后扬起脖颈,弯出难以承受的弧度,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铃杏慌得扑上去扯住释放电流的锁链,迅速停止了这个阵法。
铃杏哭着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别这样,你不要吓我……”铃杏哆嗦着手不断输送灵力镇住他的魔性,“这样会引来戒律院的注意的,发现你失控的话,你会被处死的……”
於是司见月隐忍地绷紧神经,极力克制着想要毁掉这里的冲动,眼前天旋地转,出现重影。
因为他看见铃杏的眼泪。
眼泪是贝壳里的珍珠,都很珍贵。
很久,司见月才渐渐平静下来。铃杏不敢再刺激他了,紧张地看着他,怕他再次发作似的。
“季铃杏。”他说。
铃杏现在草木皆兵,被他连名带姓这么一叫都有些害怕,连声回应着道:“我在,我在。”
“你之前说,我骗了你好多眼泪。”司见月垂眸凝望着她,眼底的光都破碎,清泠泠的嗓音有几分悲戚,“可是,我的眼泪就不是眼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