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使从巴阳来,借道綦丶焦,行了近半月,霜降这一日,终於到了宋境,遥遥可见剑陵关。
剑陵关虎踞秦岭,大将田恬据守剑陵,十里相迎。
“缪老弟,数月不见,连个饮酒弈剑的对手也找不着,快与我进关。”田恬拉着缪斯,急不可待地说。
“田将军,你真是闲不住。”巧玉巧笑道。
“女公子,自灭乔一役后,一年多了,王又不肯南下伐綦丶焦丶孟丶楚,我这大剑都该生锈了。”
田恬嘿嘿一笑,声音清丽,与粗犷外表相去甚远。缪斯摇头不语,先去剑陵拜见师父了。田恬疑惑地问:“女公子,缪斯这是?”
巧玉只好解释道:“綦之南有枳,枳有江侯,江侯神武,败了缪斯。”
田恬大惊,如临大敌,嗓音更尖了,连忙询问:“我大宋百万雄兵,过百将才,若论将才,我不进前十,若论武力,举国前三,缪斯与我伯仲之间,竟败於僻地小国匹夫之手?”
巧玉点点头,又说:“只一招。”
田恬惊得只顾吞口水,说不出话来。
缪斯独自上前,往剑陵覆命去了。剑陵关巍巍雄关,盘踞秦岭,剑陵则隐匿在不远的一处山谷,草庐三五间,土坟十来座,剑陵之名,由此而得。
缪斯抱剑踏在山谷,贪婪地呼吸,每一道气,都有剑意,让他心醉。
有土狗见了他,却不识人,不住地叫唤。一总角稚子闻声,望了一眼,又进屋拉着一个少女出来,两人静静候着。
“爹死了。”那稚子神色哀伤地说。
“我知道。”缪斯瓮声回答,跪在那新立的土坟前,稚子与少女也一样。
“是伏白杀的。”稚子说。
“嗯。”缪斯九叩首,额头的鲜血汩汩,浸湿青石板。
九叩首毕,缪斯抱剑起身,往谷外走。少女稚子一左一右拉住他,少女面容憔悴,哭得梨花带雨,一面拭泪一面阻止道:“十年前伏白便是天下第一,你不能去。”
黎赫王十三年秋,萧借道黎伐中山,中山十五城尽数沦陷,只馀中山城。伏白出世,风度翩翩,一人一马杀翻萧三千兵马。萧王大怒,亲率十万兵马攻中山,萧将二十三人,尽数折於白手,十万兵马,不战而退。萧王坠马,卒,中山失地尽收。
黎赫王十四年夏,萧昭伯结盟鲁国,领二十万众再伐中山,擒白妻,白妻自刎。白夜刺昭伯丶鲁将怀。昭伯卒,鲁将怀亦卒。
黎赫王十四年秋,白率军伐萧,萧孝伯请武圣卫灵,刺客田决丶沮谷,领萧将十五,欲刺伏白。三日,十八刺俱身死。
黎赫王十四年冬,萧都破,萧亡。
黎赫王十四年冬,鲁割三城请降。
伏白,行踪缥缈,生平无人知晓,只出世一年,便取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至今不过十年,伏白隐世不出,人称潜龙。八荒四海皆永夜,潜龙一出天下白。
“我不去,”缪斯摇摇头。伏白之前,天下第一尚有争论,诸如胡塞卫灵丶剑陵缪苦,皆是武圣。伏白过后,卫灵身死,缪苦堪称当世第二。缪斯,既是剑陵传人,亦是缪苦之子。
“我不想你死。”少女环腰抱住缪斯,泪水沾了他一背。
“我去找田将军弈剑,”缪斯轻轻挣开,怜爱地说,“你们陪我去。”
剑陵关,田恬正设宴款待巧玉一行人。缪斯领着从弟缪卜,剑陵弟子葭萌赶到。
“缪斯,你是见了葭萌,舍不得出来了?”公子柳笑道。
缪斯抽刀削去桌案一角,神情冷漠:“公子,剑陵关兵马五万,连个刺客也挡不住?”
公子柳吓得跌坐在地,倒是巧玉起身安抚住缪斯,问:“怎么了?”
“家父身死。”缪斯这才收敛了一脸冰霜,露出点血色。
“不可能,武圣大人举世无敌,我前日还去登门拜访过。”田恬尖叫道。
“还有那当世第一的伏白。”缪斯说完坐下,沈默着吃喝。
宋使枳,抓获乔国馀孽,本是乐事一件,席间却没人敢动筷。西风吹袭,天冷了。 缪斯一人埋头吃喝,毕了,问田恬:“弈剑。”
田恬陪着笑应允,想着两人交手尽是平局,今日破例让他一招半式。
剑陵关武场,缪斯丶田恬面对而立。田恬询问:“缪兄,既然是弈剑,那便文斗吧。”言毕,他挑了一炳木剑,想着便是被刺,也伤不及筋骨。
缪斯随手取了一炳木剑,算是答应了。宋国尚武,宋人骠勇,剑陵关五万兵马更是精锐,闲时秦岭操练,战时破阵杀敌。武场两人,一人是宋国上将,另一人是剑陵传人,俱是将中将者,能见识到两人弈剑,益处多多。
“缪兄,请。”田恬粗中有细,打算尽力对弈几十回合,再惜败给缪斯,既不丢人,也不掺假。
秋风起秦岭,乔木叶簌簌。缪斯一剑,大风停兮木叶止。一剑过后,缪斯掉头离开,武场只有他脚踏落叶沙沙声。
“田将军,还好吧。”巧玉适时出现,近了才看轻,那一剑刺入田恬右胸,入肉三寸。
田恬顾不得疼,瘫软在地,双眼无神。
“田将军?”巧玉又喊。
田恬苦笑一声:“女公子,伤无大碍。恭贺女公子,大宋得上将缪斯,胜过十个田恬。”
巧玉大惊,半信半疑地问:“莫不是田将军留手了?”
田恬摆头道:“是缪斯留手了,不然再下已无喘息。缪圣之死,恬之过也。”
“我大宋折一圣人。”巧玉流露出哀痛。伏白不出,缪苦当世无敌,有缪苦坐镇大宋,才能震慑一干诸侯。若非如此,单凭百万之众,也难平众怒。
“女公子,在下断言,洛邑会盟,我大宋再添一圣人。”田恬拔出木剑,咳了一声,欣喜之情流露於表。
“你是说?”巧玉小嘴微张,不敢相信。
田恬点头,算是默许了,继而询问:“女公子猜测一番天下有几尊武圣?”
巧玉掰着手指数了数,说:“潜龙伏白,独步天下,可称武圣;缪苦若在,也是武圣;我听说南边楚将夫错,坑杀梁国十万之众,应该也算武圣;北原冰寒,民风剽悍,有一人名艾诗,可搏杀虎豹,也可称为武圣;东海之上,有缥缈神峰,有捕海兽者,名海伊,可为武圣;西有胡塞国,武圣卫灵从弟卫秀,领军伐焦,下七城,比起亡兄,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该为武圣。”
田恬摇摇头,笑道:“女公子,超凡入圣,皆要世人认可,再有诸侯敕封,武圣尤甚。潜龙伏白,出世一年,独步天下,美人销魂,冲冠一怒灭萧一国,天下无人敢撄其锋,武圣之名,当之无愧;潜龙未出之时,胡塞卫灵,征伐五国,单骑於万军之中取督战羌王之首,也可称武圣,比起他来,其从弟卫秀只下七城,不值一提;潜龙未出,我大宋连下七国,全仰仗缪圣,七五之比,高下立判,且谬圣与卫灵战於阳关,谬圣比之技高一筹;楚将夫错,坑杀十万之众,其一人乎,不过一庖丁也;北原艾诗,可搏杀虎豹,在下亦可,不值一提;东海缥缈神山海伊,打渔为业,偶有大鱼,世人异之,以为海怪,刍荛也。”
巧玉大惊,她见识颇广,特意挑选了天下能人异士,除却公认的伏白与谬圣,居然没有一个堪称武圣之人?
“天下有武圣几人?”巧玉不信天下没有第二个活武圣,好奇问询。
田恬伸出一根指头,显然,除了潜龙伏白,再也没有了。懊恼之馀,田恬再伸一根指头,指了指剑陵方向。他是武夫,输了就是输了,顶多沮丧一时,况且能输在准武圣的手下,这是莫大的殊荣。与圣弈剑,与有荣焉。
“我这就启程回武邑禀报父王,谬圣身死之事暂且保密,只待缪斯加冕成圣。”巧玉说完,领着使团快马赶回武邑。
缪斯与田恬弈剑过后,领着葭萌与缪卜回了剑陵。
“葭萌,辛苦你了,”缪斯踌躇许久,又说,“缪卜托付给你,你带他离去吧。”
葭萌以为他又要去找伏白覆仇,连声阻止道:“你不许去,你打不过他,你会死的。”
缪斯解释说:“我不去,我先不去,我只是怕他再来。”
葭萌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伏白说子丑先生的死得有人偿债。”
缪斯心口一阵绞痛,他捂着心口,哀叹一声。
“我父亲可有遗言?”缪斯问。
“有。”葭萌点点头,咬着嘴唇,羞红了脸,不肯说下去。
缪斯点点头,只说:“我知道了。”
没有宾客,群星为朋;没有高堂,土坟为尊;没有嫁衣,麻布为衣;没有八音,秋虫为鸣;没有媒妁,皓月为证。有些仓促,有些草率,但这何尝又不是缘分呢?相识十八年,那一年缪苦捡回了葭萌,他蹒跚学步,她尚在襁褓。
“既然结发,便是夫妻。生当不离,死亦不弃。承次一诺,必守一生。”缪斯轻抚着葭萌面颊,平生第一次款款深情地说。
“不许说‘死’字。”葭萌伸手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