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赫天子有女芷兰,芷兰有羞花之颜,天下皆知。
大黎王朝,男子行过及冠礼便可娶妻,女子行过及笄礼便到当嫁之年,这一点王室也不能免俗。
女公子芷兰三年不出阁,一拖再拖,再也没理由搪塞了。
黎赫王二十三年,小雪,满朝公卿,四方诸侯齐聚王城。
小雪纷飞,深宫寂寥,王城人汤汤。柴夫人领着芷兰,自深闺款款走出,藏在薄纱帷幕后。
赫天子端坐上首,诸侯席列两侧,士族位列诸侯之下。
女公子三年不出阁,诸侯公子三年不娶,王城丽人三人愁嫁。女公子如今将要出阁,天下诸侯趋之若鹜,士族公子喜上眉梢。
女公子有很多,芷兰只有一个。
数位诸侯,数十位公子,不是雄才大略便是器宇轩昂。此刻齐聚王城,只为芷兰而来。
柴夫人在芷兰身旁,指着一列公子问道:“有没有合心意的?”
芷兰含羞不语。
胡塞王性子最急,推推搡搡将身后之人推出来。柴夫人解释说:“这是胡塞昭平公子。”
昭平公子没见到芷兰,脸上藏不住遗憾,不过父王既然将他推了出来,那他便志在必得。
胡塞尚武贬文,虽然与楚国一般不太受中原诸国待见,但骨子里面好战的传统让他们对中原诸国不屑一顾。
从武圣卫灵到如今卫秀,以阳关为界,阳关以西诸邦诸国都臣服在胡塞的弯刀与蹄铁下。
天下名马,半数出於胡塞。胡塞有铁骑二十馀万,荡平塞外诸邦诸国,如今更是兵临阳关,直指中原。
此番女公子芷兰欲出阁,胡塞王奔赴千里,领着膝下独子昭平来求亲。
昭平年十九,师从卫秀,领军两战,两战两捷,大有胡塞王旧时风采。
良驹十匹,黄金千金,宝物五件,胡塞之礼,不可谓不厚。若是大黎与胡塞结亲,可保西境无虞,亦可压制宋国。
胡塞王闭目养神,赫天子不动声色。昭平施礼,退到胡塞王后。 胡塞之后,北燕王之子延卿不甘落后,上前呈礼。
北燕乃是北原后裔,比起宋楚之流国力逊色不少。国力匮乏,北燕之礼自然不重,黄金两百斤,然后便是虎皮丶貂皮丶人参丶熊掌丶鹿茸等特产杂七杂八,且不贵。
礼虽不重,北燕有心。北燕本就地处凛冬之地,人烟稀少,凶兽纵横,加之五谷难长,这份礼,已是不易。
如今的诸侯,还对黎赫忠心耿耿的已经不多,北燕五百载从未变节,得天子采邑,为黎室忠臣。
公子延卿知晓自己手里筹码不多,但还是愿意搏一搏。 赫天子很欣赏公子延卿,这几年北燕王年事已高,受不了舟车劳顿,延卿自及冠,年年来黎都朝拜进贡。
楚王熊冉按捺性子,一直等别国公子上前献礼,不动声色。与他一样的还有宋王宋骁,两人席位紧挨。
楚王举杯致意,问宋王:“宋与黎有联姻之好,宋王更是贵为天子丈人,如今不想亲上加亲?”
“这是老朽长孙,”宋王拉着身旁之人,嘱咐,“向楚王问号。”
“谦修见过楚王。”
公子谦修,子丑赐名,意为君子谦谦以修身。
宋骁长子,谦修之父年不满二十暴病而亡,只给宋骁留着嫡长孙谦修。
宋骁十子,连同谦修之父在内子子骄奢,唯有谦修可成大器。圣人赐名,吉祥如斯。
不愧是大宋,出手阔绰,为了能迎娶女公子芷兰,许黎十城之地,宝物十件。
日月所照之地,皆为黎土。如今诸侯要将天子分封之地献予天子,好不讽刺。赫天子心动了,如今黎不足三十城,十城之地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胡塞王一直波澜不惊,这时候慌了。十城之地,让他拿出来也肉疼。
“宋王好大的手笔,”吴王击掌,说道,“我便不争了。”吴王本意最多拿出珊瑚十簇,宝物十件,比起宋王十城,相形见绌,不忍拿出手。
越王嗤笑一声,却也没有说话,显然,吴越国力相近无几,他的筹码也拿不上台。
眼下,来求亲的诸侯只剩下楚与鲁两国还未献礼,两国都是大国,宋王也不敢小觑,忖思是否要再加两城。
楚王熊冉环视了一圈诸侯,这才说道:“楚乃僻野之地,荆棘丛生,野兽出没,毒瘴漫步,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胡塞王嗤笑一声:“拿不出手那便不拿。”
熊冉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楚虽是前朝后裔,对大黎的忠与诚,日月可鉴。楚地千里,俱是黎地;楚人千万,俱是黎民;便是我熊冉,也是屡次得天子恩惠。熊冉无德无能,只有赤诚忠心一颗,若是有幸得到女公子垂爱,是我的福分。”
熊冉一席话,如重锤敲击在四方诸侯胸口。宋王撇撇嘴,没有动怒。胡塞王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牙尖嘴利。”
赫天子喜不自胜,四方诸侯,大半是文王之后,与黎室同出一脉,却对黎室虎视眈眈。楚国虽是前朝遗脉,五百年从未有不臣之举,年年进贡,开疆拓土,数次勤王。
权衡之间,赫天子心里已有定数。
柴夫人点点头,对熊冉甚是满意,芷兰虽然不是她的骨肉,却又有相依为命之情。王城清冷,深闺寂寥,唯有芷兰在怀,才有温情。转眼间芷兰就该出阁了。
“芷兰,满意否?楚王德才兼备,文韬武略。”柴夫人问。
芷兰摇摇头,问:“小白会来吗?”
黎赫王十年,黎室公子枝作为人质前往鲁国;柴考次子小白作为人质交换,一直到黎赫王二十年,小白及冠,这才回鲁。
“你叫什么名字?”芷兰五岁,小白也五岁。
“小白。”小白虽小,却记得父王对他说的,微言慎行。
“小白,摘桃花去。”阳春,芷兰七岁,小白也七岁。
小白摇头,不敢去摘,就守在一旁,望着芷兰摘桃花。
“小白,你会吹埙吗?”芷兰笑着说,“就知道你不会,我来教你。”这一年,芷兰十岁,小白也十岁。
芷兰抱埙吹奏,小白唱:“彼桃夭夭,其华灼灼……”
《桃夭》,子丑所作。《桃夭》,芷兰所爱。《桃夭》,小白所歌。
“小白,今天逃学吧,不想去子先生那里授课。”这一年,芷兰十二岁,小白也十二岁。
桃花正值花期,芳华旖旎。芷兰跳舞,小白抱埙吹奏。
“小白,哎呀,错了,”芷兰夺过埙,凑到嘴边吹了一曲,面颊绯红,说道,“是这样,真笨。”
“小白,去赏桃花。”这一年,芷兰十五岁,小白也十五岁。
“我要回家了。”小白嘴唇翕张,还是说了出口。
“我知道,你不必说的。”芷兰拈着衣角,抿嘴回答。
“路途迢迢,再也不能陪你赏桃花了。”小白笑了,眉宇间,已不再是少年模样。
“小白。”芷兰心事重重,揉拈衣角,反反覆覆。
“嗯。”
“小白。”芷兰欲言又止,揉拈衣角,反反覆覆。
“嗯。”
“小白。”芷兰娥眉微颦,揉拈衣角,反反覆覆。
“芷兰,三年为期,”小白说,“承此一诺,必守一生。”
“小白会来吗?”芷兰如是问。
“还没来,”柴夫人望着大殿,不见鲁国使臣,更不见小白,只好安慰道,“或许会来。”
小白,三年之期,你没来。期而不往,是路途太远,车马太慢?更远的胡塞丶北燕丶楚都来了,最近的你没来。
王城的士族无一人开口,哑然无声。这场求亲的博弈,显然是天下之后和公子的事,他们又有何资格呢?只是可惜,苦等三年,连面都未曾见着。
众诸侯也心里打鼓,眼下除了胡塞丶宋丶楚三家之外,馀者尽数出局。只是可惜,虽然都是诸侯,却又有强弱之分。
任谁都知道,楚王丰神俊秀,有国力为支撑,该有五成机会。任谁都知道,谦修公子乃是宋国嫡长孙,背后除了宋王,还有蔻太后与国母宋瑶,也该有五分把握。任谁都知道,只有一开始就胜券在握的胡塞沦为看客。
至於是楚王熊冉抱得佳人归,还是宋嫡长孙谦修独享羞花之颜,当由天子与三公定论。
如今太师之位空缺,太保子匡与赫天子一心,太傅宋骁又有蔻太后与宋瑶支持,暂且不好妄下定论。
赫天子邀请诸侯游太庙,太庙供奉着大黎五百载数十位天子,从文王到先王。
太庙巍峨,九鼎矗立。公子昭平越想越气,於是朝胡塞王耳语几句。
须臾,胡塞王赞美道:“禹王取九州贡钱,铸造九鼎,只是不知一鼎有多沈。”
赫天子脸色大变,难道胡塞王在王城当着诸侯公卿的面也敢觊觎天下?
诸侯脸色玩味,只有中山王回答:“重逾千钧。”
“吾儿昭平,力拔千钧,乃是胡塞第一力士,可否一试?”胡塞王心里打鼓,又权衡利弊一番,问。
“请。”中山王命人拿来套索,系在鼎身。
公子昭平上前双手抱鼎,鼎纹丝不动。公子昭平再使力,鼎身轻微晃动。公子昭平大喝一声,双手使力,大鼎离地竟然有寸馀。
诸侯击掌,中山王亦击掌。公子昭平倒地不起,眼珠泛白,口齿流血,四肢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