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斩蒙毅,败兀柯,奠定了他在宋军中的威望。宋军不知,及冠之年,缪斯便与田恬丶卫尚二将不分高下;宋军不知,缪苦死於伏白之手,缪斯一剑败田恬。
毕竟缪斯出世才一年,如今还年不足二十,斩蒙毅,败兀柯,岂止不俗。
宋军折损高瑟丶常蓬两位大将,馀下十将,领十八万兵马兵临阳关,与胡塞十七万铁骑对垒。
若无底气,宋军自然不敢兵临阳关,宋军是底气,是兵圣施慧从洛邑赶来,坐镇军中。
胡塞十八勇士,近乎半数在阳关,足以见卫秀入主中原之心。
八位勇士,排十三的兀柯身死,馀下七位,却也个个不在兀柯之下。
反观宋军十将,除了缪斯丶龙蠡,馀者都在高瑟之下,高瑟尚且不如蒙毅,比胡塞十八勇士想去更远,何况是馀下八将?
胡塞倚仗的是胡塞王卫秀丶十八勇士和十七万铁骑,宋军倚仗的则是刀兵之利丶甲胄之固,施慧之计。
孰强孰弱?难见分晓。
这是圣人对弈,一个是万夫莫当的武圣,一人是统御大军的兵圣。
圣人对弈,合计三十五万大军,十七位将领都是棋子。
“卫秀,你不忠於胡塞,还妄图不忠於大黎?”施慧来到阵前,卫秀策马上前,两圣针锋相对。
卫秀嗤笑道:“宋还知道大黎?天下九州,能者王之;四海万民,能者御之。”
施慧哈哈大笑:“就凭你这个只知道杀伐的莽夫还想王天下,御万民?”
“王不王天下不知,但你区区宋国岂能挡我胡塞儿郎?”卫秀手里寒星重刀一扬,十七万胡塞铁骑齐齐呐喊,震天动地。
“昔年阳关对弈,汝兄卫灵败於我大宋谬圣之手,莫非你以为你天下无敌?”施慧言语间,露出威胁意味。
“伏白不出,谬圣天下第二,我自然不敢去争第一第二,”卫秀玩味一笑,问,“今年宋王可有给谬圣坟头添一抔土?”
施慧惊慌失色,十位大将除缪斯惊慌失色,宋国十八万大军惊慌失色。
谬圣身死,伏白不说,缪斯不说,难道宋王会说?
便是施慧,也被瞒了,这卫秀是如何知晓的。
卫秀替宋军答疑,答道:“蒙毅本就是我胡塞儿郎,潜伏在你宋国多年,又不耳聋眼瞎,况且,酒误人事。”
施慧早已从宋王那里得知,缪苦之死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宋王宋骁丶女公子巧玉丶公子嘉柳自然不可能,剑陵缪斯与蒙毅并无交集,就只剩大将田恬。
难怪卫秀从洛邑会盟至今三番五次挑衅宋国,难怪卫秀敢陈兵阳关,原来他早已有恃无恐。
施慧本来手里有缪苦这个筹码,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不仅不能退敌,如何安然无恙保全这十八万宋军都是难题了。
“施慧,你是兵家圣人,熟知兵法,手下兵多将广。我是你口中的草莽匹夫,与我一战,敢还是不敢?”卫秀高呼。
敢也得战,不敢也得战,阳关已失,若是退军,胡塞铁骑定然马踏中原。战与不战,由不得施慧做选择。
“我乃沙毒,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杀我兄弟那人,可敢一战?”胡塞军阵中出来一人,膀大腰圆,手持弯刀叫阵。
宋军一方缪斯听到沙毒指名道姓,就要出阵,被施慧拦下。
施慧问:“可有把握?”
“蒙毅可抵高丶常二将,兀柯丶沙毒,难抵田恬一命。”缪斯执戈上马,策马而去。
胡塞十八勇士,个个骁勇,先前兀柯蛮力惊人,这沙毒虽说武器只是胡塞寻常弯刀,并无出奇之处,但排名尚在兀柯之上,不容小觑。
“缪斯小儿,今日叫你身首异处。”沙毒策马而来,弯刀寒光凌冽,嘴上功夫厉害。
缪斯不言,仗着兵器优势,长戈一挥,想要将沙毒挑下马。
沙毒膀大腰圆,却不笨拙,腰身一沈,避开缪斯志在必得的一击。
胡塞铁骑,马术和刀术一样出色。
沙毒驭马折回来,弯刀划过缪斯腰身,缪斯左手执戈,右手拔剑抵挡。
沙毒以刀剑接点为支点,左手在马背一撑,右脚带风,抽向缪斯腰身。
缪斯推开沙毒,借势飞身从马上倒退,不想着了沙毒的道。
沙毒占优,哪肯饶人,也舍弃了马,追逐而去,以刀代剑,直直刺去。
缪斯一面抵挡一面后退,沙毒刀法,着实不凡。
胡塞刀计,卫秀最强,沙毒次之。
卫秀使重刀寒星,有拖刀术,追求一刀毙敌。
沙毒手里弯刀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他的刀法,一刀接一刀,绵延不绝,每一刀气势都强上一分。
沙毒不是武圣,自然没有领悟“势”,只是祖传刀法玄妙,唤作贪狼九刀。
相传沙毒祖父祁木在大漠迷途,被群狼追逐,走投无路之际,祁木连劈九刀,九匹凶狼全部殒命。
祁木走出大漠,从此胡塞多一尊圣人。
祁木有子拜厄,早年使弯刀,习贪狼九刀,难以成圣;於是晚年摒弃弯刀,使一炳宽刃刀,自创拖刀术,可惜垂垂老矣。
拜厄一子一徒,独子沙毒,以弯刀为兵器,习贪狼九刀,勇猛过人,位列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徒弟卫灵,得到拜厄宽刃刀,习拖刀术,超凡脱俗,被尊为胡塞武圣。
卫灵从弟卫秀,使重刀,习拖刀术,亦是武圣。
祁木以武圣之名,震慑胡塞各部。
祁木死后,拜厄领胡塞铁骑征伐犬戎丶羌,胡塞一时间声名鹊起。
拜厄死后,卫灵三十封圣,胡塞开始征伐周遭小国。
萧国以天下名刀寒星为重礼,请卫灵刺杀伏白,卫灵身死。
卫灵死后,从弟卫秀得天下名刀寒星,征伐周遭小国,如今更是东征。
天下言胡塞崛起,祁木一脉居功至伟,此言不虚。
沙毒使贪狼九刀,一刀更甚一刀,连使八刀,气势已经盛到极致。
沙毒是武圣之后,有贪狼九刀,缪斯亦是剑陵传人,又岂会徒有虚名?
剑陵人铸剑,一生只铸一剑。
缪苦的剑,名苦,天下名剑。剑陵的剑法,名涅盘。
缪苦手持苦,使涅盘剑法,於阳关与卫灵一战,险胜。
缪斯尚未铸剑,手里青锋是宋王宋骁赏赐,虽说并非天下名剑,却也是杀人利器。
沙毒手持弯刀,贪狼九刀八刀尽出,尽数被缪斯挡下。
沙毒气势攀升到极致,最后一刀呼之欲出。缪斯连挡八刀,已经力疲。贪狼九刀,有武圣之势,缪斯实在难以招架。
沙毒劈下第九刀,这一刀,便是卫秀,也不敢轻易接下。
缪斯堪堪递出手里青锋横档,刀剑相争,青锋断作两截。
沙毒使完贪狼九刀,再也无力,倒地不起。缪斯接下贪狼九刀,甲胄破碎,血流不止。
两人不知死活,两人胜负不分。龙蠡策马,胡塞一方也出来一将,两人交锋,一触即分,各自揽起生死不知的缪斯丶沙毒,折身回阵。
战鼓擂起,鼓声激荡在阳关,胡塞与宋短兵相接。这一战,便是三日。
宋没胜,十二大将只剩龙蠡和昏迷不醒的缪斯;十八万大军只馀五万,个个带伤;宋止步阳关下,阳关依旧是胡塞地界。胡塞也没胜,十八勇士中,驻守阳关的八位陨落两人,沙毒重伤,连同蒙毅在内共陨落三人;十七万铁骑,死伤十万有馀;阳关未失,但已是废土。
宋惨败,胡塞惨胜。
宋有百城之地,十之八九是历年征伐而来,民心不归,边境又长,宋已无力再与胡塞作战,只得暂且撤军,陈兵下却丶唐关,严防胡塞以阳关为依托,马踏中原。
胡塞哪有馀力再战,宋国力数倍於胡塞,尚且乏力,胡塞如何不乏力?
胡塞十八勇士,十位在与羌丶犬戎征战,东征之事,只得暂时搁置。
胡塞尊虞为天子,文王伐虞,胡塞有功,封伯爵,采邑在阳关以西。
阳关以西,五谷难以生长,又有羌丶犬戎等游牧民族扰境。
分封胡塞是伯岐的主意,五百年来,胡塞从未踏过阳关,对中原并无威胁,又能保大黎西境无虞。
五百年来胡塞国内乱不止,到祁木时,共分六部。祁木成圣,助胡塞王统一胡塞六部,聚部成国。
祁木之后,拜厄习贪狼九刀,领六部铁骑,征伐羌丶犬戎。拜厄之勇,无人可敌,羌丶犬戎节节败退,胡塞一时间声名鹊起。
拜厄之后,卫秀崛起,征伐周边七国,杀伐成圣,胡塞疆土再一次扩大,胡塞一举成为天下大国。
卫秀之后,卫灵继续其兄卫灵的征伐之路,统一大黎西境,野心勃勃的卫秀夺取胡塞王位,不满胡塞恶土,想要东进。
胡塞百年间崛起,树敌何止十国。胡塞百年间征伐不断,羌丶犬戎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想要夺回故土。
卫秀自然寸土不让,阳关战事未必,便亲自领十八勇士中的十位,召集十五万大军,抵御羌与犬戎联军。胡塞多悍勇之辈,犬戎与羌多亡命之徒,卫秀实在是不愿与之为敌。
胡塞不安,如何安天下。卫秀是武夫,却又不是只懂杀伐之人,否则如何完成兵变?
宋国如何甘心将阳关拱手相让,今日让了阳关,明日再让下却,后人让唐关,步步退让,迟早武邑也得让出去。
宋国本是小国,从两城扩地到十城,再到如今百城,都是征伐而来。向来只有宋取别国之城的道理,阳关不收,宋骁寝食难安。
施慧用兵谨慎,派遣斥候查探,确定卫秀忙於平定犬戎与羌,无暇顾及阳关时,这才重整十万大军,准备收覆失地。
阳关并无一兵一卒,胡塞早已撤军,想来是察觉到宋军斥候,知晓无力守御废土阳关,已经撤军。
阳关终究还是宋地!
已经老迈的宋骁领着宋国满朝卿士和不成器的八子来阳关,一时间老泪纵横。
为了这一座关隘,宋折损十四位大将,折损几十万儿郎。
宋骁亲自替阳关战死的将士立碑,碑名阳关碑,碑文由学宫祭酒邹固手写,兵圣施慧刻字。
“黎赫王二十五年,胡塞无礼,窥视黎室,胡塞王卫秀领八勇士丶二十万铁骑阵列阳关……上将卫尚死战不退,以身殉国;上将田恬身先士卒,杀敌破万,力竭遭俘,以身殉国;上将高瑟丶常蓬以身殉国;上将荀由且……以身殉国;大宋将士合计二十五万又三千八百二十一人,以身殉国。”
时令正值雨水,胡塞之地,冰雪融化。冰雪融化后,是雨水,汇聚成溪,再聚成河,绵延不绝向东流去。
算上阳关一役折损的十四位大将,大宋百将,如今已折损近半数,只馀五十二将。
宋王八子,如今公子嘉德为嫡。嘉德有些心虚,好在死无对证,有些人死了,有些事就没人知晓了。
若非当时他鼓动,稳重的主将卫尚哪会同意与胡塞交战,田恬如何会只身入胡塞地界,阳关如何会失。
嘉德想起胡塞卫秀的无敌之姿,再也不敢小觑。再想到自己将来即位,将要与胡塞为敌,与卫秀为敌,他忽然怕了。
“嘉德,”宋骁叫道,“阳关以西,盛产名马。这胡塞铁骑,父王喜欢得很。”
嘉德不知其意,不敢揣测,亦不敢出声。
宋骁怜爱地摸了摸嘉德脑袋,问道:“父王当年也想去马踏胡塞,如今更想,如今父王老迈了,就由你代我去吧。”
嘉德战战兢兢,不解其意。
宋骁拔剑,剑起剑落,嘉德倒地,他的眼里三分不解,三分不甘,三分悔意,一分怨恨。
众将来不及震惊,伏地不敢出声。宋骁馀下七子,子子噤若寒蝉。
“嘉德,嘉德,你一句戏言,让大宋折损十四大将,二十五万好儿郎。”宋骁丢弃了剑,长跪不起,痛苦不已。
卫尚守阳关,宋骁放心,这位大宋百将排行第一的卫尚文韬武略,向来不会意气用事。他千不该万不该让嘉德来阳关,本以为嘉德见了战场血腥,会成长,谁知嘉德一句戏言,断送数十万将士性命。
大宋有百万将士不假,大宋国力再强,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阳关将士一一跪伏,国有明君,将士马革裹尸又何妨?
“王体恤将士,臣代阳关十万将士谢恩。”龙蠡叩首。
“王有仁德之心,王爱天下,天下亦然。”施慧扣首。
“王能齐家,治国可矣,平天下亦可亦。”邹固抱手行礼,学宫祭酒不必跪诸侯,这是规矩。
“将这逆子首级呈递卫秀,无论生死,换大将韩泽回国。”宋骁下令。
馀下七子,哆哆嗦嗦不敢擡头。虽说他们向来骄奢,但宋骁从未如此动怒过。
宋百人使团携带公子嘉德头颅前去胡塞,三日后使团归来,并无结果。
宋骁每日在阳关等待,一连等了七日。
七日之后,有单骑从胡塞来,未至关下,摔身下马,宋骁出关相迎。
来人正是韩泽,见了宋骁,跪伏不起,嚎啕大哭。
“韩泽何德何能,要王如此相待。”韩泽哽咽道。
宋骁抱起韩泽,拍打他的背,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王厚恩,韩泽三生难报,唯有以命相许。”韩泽拔剑削发立誓。
“大王英明,是大宋之福。大王英明,将士马革裹尸,与有荣焉。”施慧诚心感叹。
天下诸侯,谁舍得杀子换将?宋有百将,宋骁只有十子。
卫秀见到锦盒,起初不以为意 便逐走了宋使。等打开锦盒,见着嘉德人头,这才心有馀悸。
宋骁是何等枭雄,虎毒尚未不食子,宋骁甘愿用嫡子头颅,换取一将,这是何等可怕的对手。
好在宋骁垂垂老矣,卫秀心里有底,宋骁一日不死,胡塞一日不入阳关。
宋骁十子,已去其三,馀下七子,子子无能,卫秀能等。
起初卫秀并不愿放韩泽回宋,宋骁舍得以子易将,足以见韩泽大才。
这样的将才,卫秀也喜欢,可惜韩泽骨子硬,劝降不得。
既然劝降不得,那便杀了以绝后患,卫秀不是没这样想过。
最后卫秀承诺韩泽,从他胡塞十八勇士中挑选一位,赢了便放他离开。
韩泽倨傲,指着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恶善,要与他对弈。
谁也没料想到,韩泽居然会挑选恶善,真是不走寻常路,卫秀对他是越来越满意了。
一个是大宋百将排行第二,一个是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鹿死谁手,难说。
不过阳关一役,宋军死十二大将,胡塞连伤带亡算上蒙毅也仅仅四人,高下立判。
最后卫秀还是放走了韩泽。
“大王,为何放虎归山?”恶善不解地问。
“临渊羡鱼,若是退而结网,必定鱼死网破。”卫秀望着韩泽背影,忽然有些后悔。君子有言:临渊羡鱼,不若退而结网。君子尚且如何,他一介武夫何必在乎鱼死网破呢?
或许真是放虎归山,谁有知道呢。
君子如何做,那是君子的事。胡塞卫秀,走的是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