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战事刚落下帷幕,大宋武邑迎来了盛事,热闹非凡。
女公子巧玉出阁,嫁的人,自然是楚王熊冉。楚王熊冉,雄才大略,即为不足十年三位圣人出山辅佐。一是纵横家圣人木尔,师承朗轩,习纵横之术,游说诸国。二是年轻楚将武圣夫错,南征百越,一路打到南岭;东据吴越,连下三称;西征枳国,取黔中丶涪陵两地,尽得盐水泉盐之利。三是苗,苗是百越人,能观天象,察弄时,种植五谷,引水灌溉。
楚七代明君,代代扩地,从百年前十城小国,到如今大黎王朝秦岭丶淮河以南俱是楚地。天下言大黎得天下九分,楚占其三,那是熊冉祖父时期。到如今,楚国疆域有多辽阔,难以丈量。
熊冉有三位圣人辅佐,楚国国力蒸蒸日上,除了与吴越小有摩擦之外,与中原诸侯素来两不侵扰,便是孟丶焦两国举兵伐宋,熊冉也只是提议略施惩戒,否则以宋骁脾气,岂会满足於十城之地?
宋丶楚结盟伐孟丶焦,十城之地,楚寸土不取,全部归宋,宋骁对这个未来女婿是越来越满意
宋丶楚联姻,一个是天下明君,一个有沈鱼之貌,简直是天作之合。
天下诸侯盛赞这桩婚事的同时,又不免担忧,论国力,天下宋最强,楚次之。两大国联姻,仅仅是征伐孟丶焦,都结兵四十万,天下骇然,否则北境三国卫丶陈丶梁,岂会不战而退,将边境城池拱手相让?
宋丶楚联姻,无疑让宋国威望再一次攀升。宋骁从妹宋蔻是当今赫天子生母,当朝太后;宋骁长女宋瑶是赫天子正室,贵为当今国母;至於宋骁嫡长孙公子谦修,去年刚迎娶了赫天子之女丶有羞花之颜的女公子芷兰。
宋骁本就是大黎太傅,又与天子结亲,如今更是与楚联姻,宋如何不显赫?
宋国越是显赫,诸侯便越是不心安,只是碍於宋国力深厚,不敢得罪。便是鲁国国君小白,征伐周遭小国,也不敢越过宋境。宋丶鲁两国,以太行为界,暂且不起战事。
雨水刚过,惊蛰未至,鸿雁北归,草木萌动,一派春意盎然。
阳关之战,虽说最后收回阳关丶下却,斩杀叛将蒙毅,但一向所向霹雳的宋国无疑惨败在胡塞铁骑下,正好需要冲喜。
楚国迎亲队伍整整两千人,浩浩汤汤,从郢都来。
巧玉不得不嫁,此去郢都,路途千里。此去郢都,她不再是宋国女公子,而是楚王夫人。此去郢都,实非她所愿。
巧玉不得不嫁,她向来乖巧伶俐,既然父王要嫁,她只得听从。
旁人只看到宋国占据中原百城沃土,却不知晓这百城沃土,民心至今未归,国民并不都认可宋民身份,其中以旧乔国为最。
宋丶鲁灭乔,是黎赫王二十二年冬的事情,至今不足三年。乔国虽说已亡,但乔公子淮还在,以秦淮之名,挂五国相印领军二十万伐宋,乔民一时间犯乱不止。
内乱不说,宋占据中原沃土,但正如宋骁请问洛邑学宫祭酒邹固时,邹固所言,宋身处百战之地。胡塞西侵,卫丶陈丶梁犯北境
孟丶焦犯南境,鲁国陈兵东境,这便惊醒了宋国庙堂。
天下九州,黎室与中山占据兖州;冀州有北境数国,强者有北燕丶卫丶陈丶梁丶唐丶桑;雍州之地,尽归胡塞;宋独占豫州;青州有鲁国与东夷;吴越占据徐州丶扬州临海之地;枳丶綦丶蜀三国占据梁州,楚国疆域最多,占据荆丶扬两州。
天下有九州,九州之外,青州以东有东夷,冀州以北有北狄丶雍州周边尽是犬戎与羌,雍州以南,有南蛮;荆州以北,百越之地,楚占据半数,直达南岭。
而宋国西接胡塞,北壤北境诸国,南有强楚,东有鲁国,身处百战之地,岂能偏安一隅?
所以宋骁不得不嫁女,既为了谦修能顺利迎娶天子之女,又为了能与楚国交好。
宋骁问过邹固,天下诸侯有天子之相的有何人,邹固回答无人,但有熊。有熊自然不是轩辕黄帝,而是楚国熊氏。
楚国虽说国力强大,江月辽阔,但向来没有入主中原的意思,对黎室更是毕恭毕敬,向来以黎室臣子自居。无论是中原诸侯还是黎室,都对楚国放松了警惕,让楚国百年间得以成长,如今的楚国,疆域占了天下半数!
别的诸侯不知,宋骁自然知晓,论国力,恐怕宋国也难以抗衡。
只能交好,宋无力再招惹强敌,这是邹固的意思。
巧玉远嫁,天子亲临。天子龙体,向来少问诸侯之事。诸侯嫁女,天子亲临,这是何等的荣耀?
巧玉远嫁,孟兰亲至。这位天道圣人从远方来,入黎为太师,至今未辅佐天子落一子。往年诸侯征伐,弱势一方往往会向黎求助,黎室还会加以干涉,虽说诸侯多半表面听从,背地违抗,但好歹黎都还有声音。梦兰入黎都,一年有馀,不见圣人阐述天下道义,不见天子落下一子,天下开始怀疑孟兰有天道为证只是谣传。
巧玉远嫁,除却雍州三国,天下二十三位诸侯或亲临,或遣使,前来恭贺。
巧玉远嫁,渡过小河。冰雪消融,水草萌动,游鱼游弋,望见巧玉,鱼儿入了迷,忘了浮动,款款沈入水底。
楚国迎亲队伍震撼不已,所谓沈鱼,并非谣传。可惜巧玉蒙纱,不见真容。这等国色,也只有远在郢都的熊冉才能一亲芳泽。
巧玉远嫁,行至秦岭,见鸿雁北归,巧玉叹息一声。
何必叹息?已经见了归鸿,却不见惊鸿。
惊鸿江望舒,巧玉苦等一年半,却不见你来洛邑。你是人间惊鸿客,我有人间沈鱼颜,你却当真不看我一眼?
巧玉远嫁,借道焦国。焦王亲自相送二十里,一直送到楚地。
巧玉远嫁,一入楚地,楚民夹道迎接,一直到郢都。
什么天下第一剑客,才情天下第一,不过少女一场梦。
巧玉叹息一声,从此便是楚夫人。
大宋武邑,宋骁沈浸在嫁女的悲伤中。宋骁十子两女,最得宠的,无疑是小女巧玉。若非无奈,宋骁宁愿将她留在武邑。
可惜女儿身。巧玉要是个男儿要多好,这大宋天下,便是宋骁为她打下的。
宋骁一夜头发花白,七子都在洛邑,这还让他省心些。
“巧玉,巧玉……”再也没有巧玉了,偌大武邑,空空荡荡;雨水已过,却还是没有暖意。
宋骁老迈了,阳关地冷,宋骁一连待了七日,就染上了风寒。从阳关回来后,宋骁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好在有医者把脉,只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宋骁这才安心。
吴地名医蒲邈听说宋骁患病,千里迢迢赶来,宋骁不见,赐他盘缠请他离开。
别说只是感染风寒,便是病入膏肓,宋骁也不敢请蒲邈看病。
蒲邈是名医,又是庸医,天下皆知。传言蒲邈能生死人丶肉白骨,有回天之术。蒲邈有无回天之术天下不知,但凡他医治过的人,都在数月之内离世,天下皆知。
昔年黎室先王病危,请蒲邈看病,蒲邈领了百金,潇洒回吴地,半月之后,先王驾崩;黎赫王十五年,老吴王乃素有疾,蒲邈替乃素诊了脉,三日之后,乃素身死;黎赫王二十三年,大黎太保丶中山王子匡病危,蒲邈恰在兖州,不过两月,子匡离世。
这是何等的名医,能做到天下皆知;又是何等的庸医,能做到天下怕之!
宋骁对蒲邈敬而远之,蒲邈收取了盘缠,满意离去。
孟兰来宋,一路到了洛邑。
洛邑学宫向来是天下圣人丶贤人丶才人聚集之所,天下道义多出於此。
先圣子丑为学宫祭酒,以仁义礼信丶忠诚孝悌为道义,天下遵之。
再之前,从老子到殷隐,黄老之学是天下道义,无为而治是治国之策。
痴儿珏,只在祭酒位置上呆了半年,诸圣论道便有了结论,子丑首徒邹固成为学宫祭酒,然而仁义礼信丶忠诚孝悌却并非天下道义。
邹固不单单是儒家圣人,他还是纵横圣人。
邹固的道义,天下尚且不知。知与不知,於诸侯而言并不重要。以往的学宫祭酒都是大黎柱臣。而如今的学宫祭酒却成了大宋私臣。
宋骁好大一盘棋!
洛邑本是乔国城邑,虽说宋丶乔近水得渔利,但学宫不是一国,而是天下共有,圣人丶贤人丶才人也选择良禽择木而息。
宋丶鲁灭乔,虽说修葺了学宫,但却将学宫据为己有,天下圣人丶贤人丶才人去了学宫,便被宋骁许以重利,据为己有。
如今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到底是学宫祭酒邹固还是大黎太师孟兰,尚未定论。
两者都是子丑高徒,都是天道圣人,一个贵为学宫祭酒,一个贵为大黎太师,然而两人都没有出声。圣人不出声,天下依旧有道义。
以往天下以黎室为尊,黎室以黄老之学为天下道义,诸侯当然以黄老之学为道义;黎室以仁义为道义,诸侯自然以仁义为道义。
黎室早已式微,道义自然也就礼崩乐坏。子丑的道义,天下最后的共同道义。
子丑之后,天下诸侯各有其道义。
其中,大黎王朝有孟兰,兖州之地,自然以仁义为道义。宋有邹固,又有施惠,冀州之地,宋骁以左手经书,右手矛戈为道义。楚有木尔丶夫错丶苗三圣,楚国的道义,便是生养楚民,游说诸侯,征伐小国。鲁国有太师殷隐,更是小白之师,然而小白即位,拜法家圣人告誓为太保,改无为而治为治国以法,又起兵征伐小国,青州的道义,是法与武。馀下诸国,并无诸家圣人,他们的道义,不过是在乱世自保,延长国祚。
孟兰来洛邑学宫,邹固迎接,问:“孟兰为何而来?”
“孟兰不为学宫祭酒而来,也不为天下道义而来,孟兰只为先师后人而来。”孟兰行礼。邹固是兄,孟兰是弟,孟兰理应行礼,这是礼节。
“孟兰还是在乎这些礼数。”邹固还礼,感慨道。
“先生教诲,不敢忘记。人有礼数,国亦有礼。”孟兰朝北拱手,大黎以北为尊。
“孟兰有礼,天下人有礼乎?”邹固反问。
“昔年天下无礼,伯岐教之。如今天下无礼,孟兰有责。”孟兰正色道。
痴儿珏正在学宫内念书,听见孟兰声音,放下竹简,扑到孟兰怀中。
“孟先生好。”珏似乎觉得不妥,又抱手作揖。
“稚子亦有礼。”孟兰笑道。
“可惜是个痴儿,连半个字都识不得。”邹固撇嘴,不以为意。
这个痴儿珏,要说是子丑后人,邹固自然不信。子丑是何等璀璨的人物,便是殷隐,也心悦诚服。邹固问过宋骁,宋骁说只是推测,但后来中山王子匡坐实这一说法,邹固也只得接受。
“珏,邹先生待你好还是不好?”孟兰问。
“不好,”珏摇头,笑脸紧巴巴,嚷道,“邹先生整日让我学文章,总说我笨。”
“珏哪里愚笨,是邹先生不会教,”孟兰安抚过珏,又朝邹固施礼,“请师兄将珏交给我。”
“孟兰,先生后人,我岂敢怠慢,珏在学宫好得很,你不必担忧。只是自古圣贤若是不识文章,修身尚且做不到,遑论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教他文章,是为他好。”邹固再次拒绝了孟兰,上一次,是邹固任学宫祭酒之时。
“莫非师兄当真以为珏是先生后人?”孟兰嗤笑,“先生若是有后,岂会藏於雍州僻地?先生若是有后,你我岂会不知?”
“孟兰,既然他并非先生后人,你又何必如此在意?说到底,不论他是还是不是先生后人,我都不放。”邹固沈声回答,言语之间,毫无商量馀地。
“既然师兄执意不放,孟兰只得择日再来,”孟兰再问,“师兄可知,冰雪消融后是何物?”
“冰雪消融后,是春天。”不等邹固回答,珏已抢先。
邹固哑口无言,不得不重新审视珏。孟兰哈哈大笑,出了学宫。
冰雪消融后,是水,人尽皆知。冰雪消融后,是春天,不无道理。
昔年子丑煮茶,孟兰丶邹固侍奉在侧。
子丑教诲,天下有三种人,一是种茶之人,二是煮茶之人,三是饮茶之人。
种茶之人,是天下黎民;煮茶之人,是满朝公卿,是四海诸侯;饮茶之人,是大黎天子。
邹固二十三岁,认为学艺精湛,子丑同意他出山。尔后十馀年,邹固习纵横之术,最后回到洛邑学宫与子丑论道,半日后败兴而归。旁人不知,只有孟兰知晓,先生只泡了一壶茶,邹固小酌一口,尽是苦涩,於是不敢论道,再拜子丑为师。
子丑回答:“你已出山,是煮茶之人,可惜你我不是为同一人煮茶。”
邹固习纵横之术,是要为诸侯煮茶。子丑有仁义之道,是要为天子煮茶。
邹固不是子丑,子丑教诲天下有三种人,邹固认为天下只有两种人,十之八九是庸人,万里挑一非庸人。
黎室无能,便是天子,也是庸人。天下九州,有德者王之;四海万民,有才者御之。
天下只知晓孟兰丶邹固都是子丑高徒,却不知两者的道义却大相违背。子丑不死,孟兰不出世,他继承了子丑衣钵,将天下人分为三等。邹固出世,一半儒家道义,一半纵横术法,将天下人分为两等。
虽说珏愚钝,邹固却一向认为可以教化,整日要他读圣贤诗书,学纵横之术。可惜,痴儿到底是痴儿,珏迄今为止,连半个字也识不得。
邹固问其珏记得多少人,珏掰着手指数,以母为尊,以孟兰为师,以长安为邻,以雁舟为友。再问,他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所以邹固一向以为他不是子丑后人。
邹固不肯放珏,只因为生性多疑。孟兰三番两次来求人,此子定然有不俗之处。孟兰越是来求,他便越是不放。
君子有所不争,君子有所必争。
今日痴儿珏这一答,邹固诧异之馀更多的是欣喜,此子愚钝吗?此子非但不愚钝,反而是天下万里挑一。
天下是八九是庸人,庸人的回答便是冰雪消融后是水。天下万里挑一非庸人,或是圣人丶贤人丶才人,或是成大事者。
邹固自然是圣人,宋骁是成大事者,所以邹固愿意入宋为司徒。
宋骁十子,子子庸人,所以邹固喜欢谦修,所以宋骁有意立谦修为嫡。
“珏,儒道法墨丶农兵纵横,你愿意学哪一门?”邹固不再纠集让珏识字读圣贤,另辟蹊径,说不定会有奇效。
珏一脸茫然,摇摇头。
邹固这才想起,珏是痴儿,哪晓得诸家。
於是他耐心讲解,儒道法墨,农兵纵横是大学问。
“孟先生学的什么?”珏问道。
“纵横之术。”邹固哈哈大笑,孟兰,你帮我一大忙。
“那我也学纵横。”珏忽然来了兴致,孟先生学纵横,纵横肯定是最大的学问。若是我学得细致,孟先生定然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