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国司马郝萌自刎枳江,綦王思齐请武不古出山,再领司马。
黎赫王二十五年,小满,卿伯与武不古巴阳相会,两国重归盟好。
木尔对綦国背叛盟约一事耿耿於怀,於是请求出使宋国。熊冉同意,木尔出使宋国,请宋出军。
黎赫王二十四年五国伐宋,楚国解围,宋楚之间本就是坚定盟友,宋骁答应出兵,拜韩泽为主将,缪斯为左军统帅,龙蠡为右军主帅,领十万兵,过剑陵关,借道焦国,直袭綦国巫城。
武不古出山,再领司马,与枳国交好,调兵五万镇守巫城。
巫城是綦国东北部重镇,一旦巫城失守,綦都以北再无屏障。
先前巫城大夫郑秀为郝萌所杀,司徒郑爽之子郑弘继任巫城大夫。除了郑弘,苗括丶伯郎丶仲郎三位大将也镇守巫城。
枳国一方,樊荼镇守黔中,奈何黔中饱受战火,已是废城,不到三日便被攻破,樊荼只得退守涪陵。
楚将滕云一路势如破竹,直取黔中,又兵临涪陵。涪陵守军共计不足四万,楚军经黔中之战,尚馀八万,涪陵告急。
巴阳之围已经解除,相思与兰戈又奔赴涪陵,然而江州军不足五千,相思五千轻骑只剩三千,总计不足万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枳国实在无力再战了,举国之力,西境有八万人马,南境两万,涪陵不足五万,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
好在胡塞再度南侵,蜀国面对强敌,无力两线作战,仓皇从川东撤军,奔赴北境,西境暂时无虞。
形式依旧严峻,熊冉再派大将黄阑领兵十二万驰援涪陵,大有覆灭枳国的企图。
枳王只得从西境调遣七万人驰援涪陵,涪陵战事再起。
枳国已倾举国之力守备涪陵,太保樊荼丶少傅相思丶执圭巴闯丶巴南大夫巴桑丶少卜巴棹丶南郡大夫樊笑之,江州军部将凌寒丶巴阳大夫兰戈,不论治军还是治民,悉数参战。
举国兵士,南境只留一万防范南蛮,西境巴南一万防范蜀国,总计十三万人马,尽数调遣到涪陵。
这是保国之战,此战若败,涪陵必失,枳国必亡。
楚国一方,雄兵二十万,大将十馀人,滕云为主将,黄阑为副,这一战,势在必得。
涪陵城外就是乌江,乌江在涪陵汇入枳江,两江交汇,冲刷出肥沃的两江平原。
时值仲夏,天斗南指,禾苗生根疯长,青翠模样预兆了今年是个丰年。可惜两江平原的禾苗注定捱不过这个仲夏了。
战鼓一擂,短兵相接,刀剑争锋;战鼓再擂,万马齐嘶,矛戈相向;战鼓三擂,残垣断木,流血漂橹。
这场枳楚乌江之战,一连打了三天,青禾染血,乌江透红。
枳军十三万,死伤大半,巴南大夫巴桑丶少卜巴棹以身殉国,樊荼领着败军退回枳都。
楚军尚馀十五万,一路连下七城。再进,便是枳都了。
枳都人心惶惶,枳都外是开阔地带,又无江河天险,太师卿伯请枳王避难江城。
灭国在即,相奚不再犹豫,避难江城。
枳江与綦水(嘉陵江)交汇之处,便是江城,巴国在此建都。
枳綦分巴过后,枳国定都枳都,綦国定都綦都,江望舒领军攻占江城,被封为枳江侯。
江城两面环水,一面环山,从枳都来,只有浮图关这一道关隘,易守难攻。
枳都五大王族退到江城,樊荼亲自率领六万将士镇守浮图关。
国祚将亡,西境丶南境兵马悉数奔赴江城,一路与楚军交锋,赶到江城时,不到五千之数。
枳国数十城,如今只剩下江城丶巴阳两城;枳国数十万兵马,如今不足七万。
楚将滕云攻占枳都,枳都已是空城。国都已取,枳国将亡,这等不世功勋,足够滕云封圣了。
堂堂武圣夫错,竟然兵败涪陵,落得个下落不明丶生死不知的下场。滕云一路侵占枳国数十城,不过半月,比起夫错,不知强上多少。
滕云领军在枳都休整了三日,季夏,挥兵浮图关,直取江城。
此时的江城,国难当头,人心惶惶。
枳王相奚满目哀伤,梁州三国里,枳国庙堂有三公辅助,四境有执圭镇守,让他有些飘飘然。眼下仅仅半月,国土尽数沦丧,国祚就像将熄红烛,都不用风吹,哈一口气就灭了。
庙堂三公,太保祁子归隐武陵,太傅日覃伯贤还沈浸在悲痛中,他能倚仗的,只有卿伯了。
四境执圭,相思不堪重用,巴闯空有武力却没头脑,江侯又昏迷不醒,只有已经官进太保的樊荼可堪大任。
枳国国祚危急,綦国更是不堪。巫城两日失守,楚军七日破綦都,生擒綦王思齐。
国都被破,国君被擒,綦军军心涣散,司马武不古退军活泉关,依据天险死守强敌。
綦国国土尽数被楚军铁蹄践踏,只有活泉关以南柴邑丶高浦丶新里三座小城。
綦国王族是巴国五姓中的郑氏,綦王思齐被擒,司徒郑爽丶司马武不古拥立巴北大夫公子若虚为王。
公子若虚与綦王思齐本是同胞兄弟,若虚为兄,思齐为弟。大黎王朝向来是立长为嫡,只是老綦王更偏袒思齐,若虚失势。
思齐被俘,又无血脉,於是一向被打压的公子若虚上台,成为綦王。
如今綦王若虚与一众庙堂都暂且安置在柴邑小城。柴邑与活泉关相距二十里,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快马来报,一连三日,无一捷报。
“报。”快马还在百步开外,就引得綦王若虚一阵反感。
国君,是责任,更是累赘。公子思齐为王,起初若虚还心存芥蒂,后来便习惯了。
国难当头,他领军驰援,最后避难柴邑,被推上王座,实非他所愿。
“报,”信使滚落下马,来不及喘气,跪地说道,“活泉关即将失守,司马请君上移驾高浦。”
若虚摆摆手,信使翻身上马而去。綦王若虚心好累,忽然好想回巴北当大夫,只治一个城,闲时去江畔遛马观花,战时披甲上阵杀敌。没有尔虞我诈丶勾心斗角,不用肩负重任,当个苦楚君王。
綦国王族女眷,庙堂卿大夫丶士大夫又退到高浦,司马武不古放弃活泉关,退军柴邑。
三日之后,柴邑再破,綦王若虚退到新里,武不古退守高浦。
一而再,再而三,如今退已无路。綦王若虚遣信使前去高浦,请司马武不古退到新里,背水一战。
武不古听令,弃城退到新里,共计七万人马坚守綦国最后一座城池。
“王,新里若破,请避难江城,保留綦国血脉,东山再起,可徐徐图之。”武不古抱拳说道。
綦王若虚向北远眺,苍夷满目,只有破碎山河,遥遥可见楚军旌旗飘摇。
綦王若虚轻摇头,没有叹息,没有哀怨,他本性轻浮,在巴北磨砺这几年早已看淡了生死。
“亡国逃君?大綦只有战死的将士,没有亡国的君王,”綦王若虚神情肃穆,拔剑高声喝道,“孤宁死,不偷生。”
“报,”信使来报,“枳国太师相卿求见。”
卿伯来使,如今两国都在亡国边缘,枳国只有江城丶巴阳两城;綦国更惨,只有新里小邑。
“卿伯为何而来?”綦王若虚嘴上问,心里已有答案。
“长话短说,”卿伯省去了礼节,拱手说道,“请綦王与綦军赴江城,两国齐心抵御强敌。”
綦王若虚摇头说道:“卿伯好意,寡人心领了,但寡人一日为君,国土一日不让。司徒,送客。”
司徒郑爽无奈,只好送客。卿伯不多言,眼下枳国也国难当头,没必要浪费口舌,於是渡江离去。
新里綦军总计六万,除却王族稚子女眷,便是司徒丶司空,也披甲上阵。
一夜无事。
翌日,破晓,宋将韩泽丶龙蠡丶缪斯领军兵临新里,总计五万。
綦国一方,綦王若虚身披铁甲,手执利剑,赫然站立在战车上。綦王若虚左侧,有司马武不古丶司空郝赫丶武不古长子武延祚丶次子武去疾丶巫城大夫郑弘和活泉关守将苗括,左侧有司徒郑爽丶郑爽长子伯郎丶次子仲郎丶三子叔郎和尚未及冠的幼子季郎。
綦王若虚身后,六万将士严阵以待,他们的眼里装不下悲伤,只有视死如归的气魄和马革裹尸的决心。
“血亲眷属,以祭国运。”綦王若虚喝道。
三人綦王夫人丶眷属丶血亲,不论怕还是不怕,都走出阵列。綦王若虚正室武夫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留恋地望着若虚。他的眼里秋波流转,他的神情那么楚楚可怜,若虚不忍看她,别过头去。
“莫非是要送这些女眷来蛊惑我军?”韩泽哈哈大笑,在阳关处处受憋,他憋了好大一口气。
施慧以给他透露宋王宋骁有意重新敕封百将,等攻下綦国,百将第一的名头便是囊中之物。
三任綦王的血亲眷属,走到阵前,纷纷拔剑自刎。
两国兵士,个个呼吸急促。韩泽惊得止住笑意,哑口无言。
“才人贤人,请祭国运。”綦王若虚再喊。綦国两贤,司空郝赫丶司徒郑爽出列;綦国五才随后出列。
两贤五才,合计七人,放声高歌,走到战场中央。
歌曰:
綦水汤汤,国运浩荡。巫山巍巍,以德立邦。昔我修齐,出以治平。今吾赴死,魂归故乡。
歌为《君子》,司徒郝赫所作,两贤五才,歌《君子》,拔剑自刎。
“最不喜这些个贤才文绉绉的做派。”韩泽撇撇嘴。
“忽然有点下不去手。”龙蠡向来敬重君子,圣人也好,贤人也罢,才人也可。
“若有来生,让孤早些为王,留下这么个破烂摊子,”綦王若虚先是埋怨,尔后悲怆哭喊道,“寡人以身亲祭国运。”
“君上,不可。”
“王!”
綦王若虚,拔剑自刎,热血洒在地上,又滋养着脚下每一寸龟裂的土地。
“人在城在!”司马武不古热泪盈眶,执戈指向敌军,身先士卒驾车而去。
“人在城在!”六万将士,抽刀拔剑,握戟执戈。没有多馀的豪言壮语,因为仇敌就在眼前,他们要省下力气。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道义可言的战争,於宋而言,是征伐之战;於綦而言,是卫国之战。
司马武不古老当益壮,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战车倾覆,武不古跳车,丢掉手里长戈,拔出腰间佩剑。
武不古任司马三十三载,守卫西境二十三载。他没有江望舒独步梁州的武力,又没有郑爽治国理政的才能,他有的,只有这一具将死之躯。
枳綦交战,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离开庙堂,归隐山林。有人说他功成名就,有人说他老不堪用,他不在乎。
綦楚结盟伐枳,更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觐见綦王,陈述利弊。有人说他迂腐,有人说他懦弱,他还是不在乎。
綦枳重修旧好,是他愿意见到的,所以他取了蒙尘战甲,磨利绣钝宝剑。有人说他老当益壮,有人说他愚不可及,他照常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庇佑他的一身战甲,只有可以倚仗的手中宝剑,只有支撑他的脚下沃土,只有可以帮衬的沙场袍泽。
武不古手麻了,剑钝了,眼花了,能马革裹尸,这是荣耀,也是归宿。
不能!仇敌未灭,家园沦丧,岂能倒下。武不古抖擞精神,活动手脚,握紧手中宝剑,谁说老不堪用,他还不到古稀。谁说垂垂老矣,他还老当益壮。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武不古持剑,冲向龙蠡。他知道龙蠡是宋国大将,右军统帅,他也知道龙蠡锋芒毕露,纵横睥睨。所以武不古选择冲向他丶杀死他。
龙蠡有意避开武不古,这位綦国老司马发须尽白,值得敬重。龙蠡见武不古直冲而来,举剑迎战。这是一个值得敬重的敌人,所以他要全力以赴,不敢敷衍他。
武不古倒下了,竭尽全力,也没能在龙蠡身上留下一道伤疤。假如让他年轻三十岁,不,只要十岁,只要年轻十岁,他定然不会有一丝迟疑,冲向他丶杀死他。
武不古身死,苗括怒目直视龙蠡,奔袭过来,要替武不古报仇。
战争向来无情,龙蠡不是慈悲之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苗括不敌,以身殉国。
苗括只是一介武夫,所以很纯粹。綦王让他守活泉关,他便去守;郝萌让他进取巴阳,他便领前军渡江;武不古让死守新里,他便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苗括纵然气绝倒地,手里剑也不肯松,岂止是至死方休。
綦国老司马武不古有两子,长子名延祚,次子名去疾。
延祚与去疾见到父亲身死,却脱不开身,宋将剑陵缪斯以一敌二,尚且占上风,两兄弟不敢分心,全力与缪斯一战。
缪斯以一敌二,从容洒脱。不多时,缪斯一剑直取去疾心口,却被延祚挡住。这一剑,挑断了延祚手筋。
“哥哥,”武去疾两眼通红,招招致命,却又招招破绽百出,想要以伤换伤。
武延祚把剑换到左手,再次杀入战局,两人合战缪斯,却讨不到一点便宜。
“去疾,走。”武延祚已身中数剑,无力再战,实在不忍看着弟弟去疾再丧命,厉声喝道。
缪斯是何许人,他是剑陵传人,没有龙蠡那么多愁善感。兄弟情深?不,一个也走不了,缪斯一剑了结武延祚,杀向武去疾。兄弟俩联手尚且不是缪斯之敌,何况是武去疾一人。
武去疾边战边退,綦将李离替他拖住缪斯,也不过拖延了十息。
巫城大夫郑弘杀翻一名宋将,见到武去疾被缪斯追逐,持剑而去。
剑陵缪斯,所向披靡,无人可撄其锋!
宋主将韩泽独自战司徒郑爽四子,依旧游刃有馀。
司徒郑爽四子,长子伯郎丶次子仲郎丶三子叔郎丶幼子季郎。
四人将韩泽团团围住,宋将想要相助,被韩泽喝退。韩泽如老猫戏鼠一般,只守不攻,眼里满是戏谑。
韩泽自然有他的骄傲,大宋百将他排第二,更能从胡塞十八勇士第一的恶善手里逃脱,岂是寻常武夫?
郑爽四子,子子从军,四子联手,又怕误伤到自己人,难以施展。於是老大伯郎说道:“我是大哥,就不谦让了,你们先退。”
其馀三子也识大体,退出战圈,只留伯郎与韩泽在中央。
“尔等排队,韩某点名。”韩泽哈哈一笑,抖落猩红战袍上的烟尘,嚣张至极。
伯郎拔剑而上,被韩泽枪挑死。
“大哥。”
仲郎回过头拍了拍叔郎肩膀,交代道:“老三,我上去拖住他,你带老四退走。”
仲郎一步一步迈向韩泽,他自知四兄弟里,大哥最强,大哥尚且不是韩泽一合之敌,遑论他了。
他不得不上,既然是兄长,就应该庇护弟弟,这是应该的。大哥先前不是也在庇佑他吗?
仲郎勉强支撑了半炷香时间,依旧死在韩泽手下。
“季郎,三哥去了,”叔郎知晓季郎最小,天赋最强,语重心长又苦口婆心说道,“就你一颗独苗,好歹给爹留个种。”
季郎尚未及冠,稚气未脱,他不再执拗,往后退去。
见到季郎退走,叔郎持剑而起,拦住韩泽。
一门四子,已去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