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韩泽领三万宋军从高浦而来,直奔新里。
綦国,如今只剩新里小邑了。新里三万綦军,列阵等候,这是最后一战,綦国生死存亡,次战定胜负。
巫城大夫郑弘代任司马,赫然站立阵前。他本是王族郑氏旁支,如今綦国已无大将,他区区一个巫城大夫,不得不站出来。
“武去疾,你长我三岁,敢不敢与我比,”季郎眉梢一挑,说道,“比谁杀敌多。”
“好,谁若输了,罚酒千杯。”武去疾哈哈一笑,冲淡了悲伤气氛。
宋军依旧是韩泽丶龙蠡丶缪斯三位大将领军,步步紧逼。
韩泽心情大好,这就是綦国最后一城,等破了城,宋骁新立百将,他定然夺得第一。
击鼓,进军。新里昨日尸体散发着腐臭,今日再战,腐臭与血腥交融在一起,让人反胃。
新里隔江便是巴阳,巴闯领一万人马奉命镇守巴阳,防范宋军渡江。
破晓时分,浓雾笼罩在江面,不见新里战况,耳畔风声里夹杂着刀剑鸣音与厮杀叫喊声,记叙这场战事的惨烈。
巴阳小邑以西,枳西僻里以东,枳江之南,巴山北麓,有一间草舍,炊烟袅袅与新里战火燃起的烟尘格格不入。
离草舍百十步,有桃树一株,青果累累。离桃树十馀步,有土坟两座,凄凉,低矮。土坟侧还有一个新刨的土坑,泥土混着草籽的芬芳让人陶醉。
门“咯吱”一声,草舍里走出来一个老翁,老翁发须尽白,衣着华服。老翁抱瓮去溪边接了清冽山泉,推门进去;不久老翁又出来抱了一捆薪柴。
草舍往上,便是巴山中坝,巴山首害日覃之虎便盘踞在那里。中坝走下来一个青年,正是侠客桃花农,他手提哨棒,肩扛鹿子,哼着歌,显然是打猎归来。
桃花农来到草舍,推门进去,问老翁:“外公,姨夫这脉象平稳,为何又生机渺茫?”
“望舒他会好的。”老翁便是日覃伯贤,枳都破碎之前,他带着江望舒来到巴山草舍,在此静养。
日覃伯贤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打算给江望舒喂食,水米不进那是死人,五谷杂粮最是养人。
桃花农接过碗,替江望舒喂食,清粥一半从江望舒嘴角溢出来,好歹还是吃了一半。
“闲,近来虎儿识字识礼可有进步?”日覃伯贤问。
桃花农耸耸肩,回答道:“还是那般,我又与他打了一架。”
日覃伯贤口中虎儿,便是日覃之虎。
日覃伯贤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妻日覃氏,在枳江畔浣衣时,遭遇恶虎。恶虎伤人,又口衔孩子窜进山林。听到尖叫声,渔夫丶农夫丶樵夫丶猎户闻讯赶来,进山寻恶虎,却没有找到那遗失的孩儿。
孙儿被恶虎叼走,西境又有信使来报日覃桑战死,日覃伯贤勃然大怒,命江望舒上山打虎。
黎赫王十八年,巴山猎户丶樵夫常见有猛虎驮着一少年郎四处游荡,於是称作日覃之虎。
日覃伯贤来到土坟前,这两座土坟,是他的两个女儿,长女日覃小翠和幼女日覃若兰,至於独子日覃桑,尸骨未寒,在江城立了衣冠冢。
“闲,拜托你三件事,一是教导虎儿识字识礼,不可以荒废;二是悉心照料你姨夫,”日覃伯贤沈默良久,又说,“将来你若想回去,他们是助力。”
桃花农点点头。
日覃伯贤手里执圭,丢进土坑,又说:“闲,若是江城沦陷,你便将这玉圭埋了,也好让我魂归故故里。”
桃花农神情严峻,跪地说道:“外公不可。”
“你听话,”日覃伯贤呵斥道,“你是要我当个亡国臣子,漂泊无依?”
桃花农无奈,只得答应。
“你的玉珏呢?”日覃伯贤问。
“虎弟喜欢,送他玩了。”桃花农装作无所谓说道。
“好生保管。”日覃伯贤留下这一句话,下山而去。
从草舍到巴阳,日覃伯贤驾车而去,一路上贪婪嗅着巴山气息,他的双眼饱含热泪,每一滴滚烫的热泪都记叙着逝去的故人。
枳都破亡之际,最为懦弱的太卜巴梁宁死不走,一人守卫枳都。
日覃伯贤收回思绪,驾车赶往巴阳。
正午,浓雾散去,依稀可见宋綦两国交锋场景。綦军,必败无疑。
恰好有信使来报,楚军攻破浮图关,正兵临江城。江城危机,枳王命巴闯迅速返回,全力抵御强敌。
新里逐渐安静下来,宋军开始徐徐渡江。时值季夏,枳江水深,浮桥又被巴闯斩断,渡江是难事。
“韩泽,綦国已破,不必再涉江吧,我军只有八千。”龙蠡见到韩泽下令渡江,於是建议道。
“不渡江,如何夺城?区区一个綦国,满足不了我的胃口,”韩泽见到龙蠡还不肯罢休,於是又说到,“我是主将,你怕了大可不去。”
宋军到底是渡江了,韩泽命将士搬运尸体,丢到江里,一时间尸体截断枳江,宋军得以渡江。
龙蠡觉得韩泽过於残忍,但他争不过,只好跟着渡江。若是韩泽知晓龙蠡心中想法,定然会嘲弄一番,两人针锋相对,不是一两次了。
“索然无味,枳人望风而逃,留一座空城。”韩泽摇摇头。
“将军,城门口有个老翁。”
巴阳不是空城,有个老翁身着华服,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
龙蠡策马上前,好生劝阻道:“老人家,你快些离开吧。”
老翁不言,竟然当着八千宋军的面抚琴。
曲子是枳地名曲《曲水》,悲怆凄凉。
韩泽向来看不惯这些自诩高雅的做派,剑起剑落,琴声戛然而止。
“现在是空城了。”韩泽哈哈大笑。八千宋军一路连下七城,七城尽是空城,等赶到江城时,已是第二日了。
宋楚两军会师浮图关,兵指江城,一连三日却不见攻城。
此时江城人心惶惶,枳王相奚自从枳都破灭之后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形容憔悴。
这是愁的,梁州三国向来少於外界八州往来,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内斗,最大的战事也只是昔年江侯一战取六城,比起宋楚,不过是小打小闹。
长期的安逸让三国居安却不思危,宋军十万竟然半月攻破綦都,不到二十日灭綦。
比起綦国,枳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三十二城已去三十一,如今只剩江城了。
宋楚三日不攻城,自然有要紧的事。
滕云营帐,滕云坐上席,楚将黄阑丶蔡淳丶翟羽丶苟於且丶黄权右列坐,宋将韩泽丶龙蠡丶缪斯丶连岳左列坐。
两军大将相商的不是攻城之事,区区江城,不值一提。
“滕云,话我撂这儿了,别的可以不争,江城以北七城之地尽数归我宋国。”韩泽神色倨傲,他不是圣人贤才,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
“韩将军,楚宋联盟,自然应当划江而治。”滕云陪笑道。
“七城乃是我宋军攻破的,先入为主的道理滕将军不会不知晓吧。”韩泽反驳道。
“七城尽是空城,如何是攻破?”楚将黄阑见到韩泽这傲慢嘴脸,心里不爽。
“主将议事,闲人莫插嘴,”韩泽拍案而起,揶揄道,“楚军二十万有馀,不能破枳。我宋军不过十万,却能亡綦。道理,是凭拳头讲的。”
滕云掀翻桌案,怒道:“韩泽,你真当我好脾气?孟焦十城,尽数归宋,你还与我讨价还价?”
“那好,我们立个约定,三日为期,三日若楚不能破城,七城归宋。”韩泽说道。
滕云也是个傲慢的角儿,三日破城足矣,於是说道:“三日为期,现在,请宋军作壁上观。”
三日为期,滕云不敢耽误,於是亲自率军攻城。
楚军十三万,滕云坐镇中军,黄阑领左军,翟羽领右军。
十三万人马如黑云压城,逼得江城众人喘不过气。楚有大将滕云丶黄阑丶翟羽,又有将领黄权丶苟於且丶尚昆丶蔡淳等人,兵多将广,江城危急。
枳国一方,枳王相奚亲自督战,身旁是庙堂诸卿。
“谁去叫阵?”滕云喝道。
“将军,我去。”楚将黄权抢先出列。
黄权策马上前,喝道:“贼将巴闯,杀我族弟,可敢一战?”
黄权族弟正是涪陵之战死於巴闯之手的黄耿。巴闯早已不记得手下败将,只是有人叫阵,他便出战。
枳国四执圭,江侯一枝独秀,再是知晓兵法的樊荼,巴闯第三,相思最为无用。
若是单论武力,樊荼尚在巴闯之下,枳国第二,只输江侯。
巴闯策马上前,与楚将黄权交锋。只十回合,黄权不敌,调转马头逃窜。巴闯岂是心慈手软之辈,驭马追上,一剑毙命。
首战告负,滕云脸色阴沈,就要亲自上阵去会一会巴闯,被翟羽拦下。
翟羽是夫家养子,学霸王枪法,手里武器正是夫错早年所用的霸王枪。
霸王枪法,他已大成,威名赫赫,岂是黄权比得?
翟羽持枪上阵,与巴闯厮杀在一起。巴闯善用剑,最擅长的还是刀,与他而言,剑太轻巧,用刀才可以酣畅淋漓。
见到来者不善,巴闯换刀。巴闯的刀,只败给江侯的剑,枳国第二。
翟羽持枪,巴闯提刀,两人都是死战,没有半点花哨。三十回合不分胜负,滕云着急,命苟於且上阵相助。
苟於且勉强算二流,但有他杀入战局,打乱了局面,巴闯艰难抵挡,身陷危境。
“以一敌二,下作之举,我去助巴闯。”樊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江侯不在,巴闯是枳国第一战力,他不得不急。
“樊荼,你是太保,稳重些,”枳王相奚说道,“你若去了,宋军滕云丶黄阑让寡人上阵还是太师?”
樊荼心里憋屈长叹一口气,江城只有五万七千人马,能用的将更是寥寥无几。
“王,巴闯不能败,”樊荼分析利弊,“其一,巴闯若败,江城再无可战之人;其二,巴闯若败,士气定然受打击,士气低落,不战而败。”
相奚询问了卿伯意思,卿伯点头,樊荼领命,刚要出城,江州军部将凌寒请命:“太保,我去。”
凌寒,无父无母,无名无姓,黎赫王十八年冬,流浪到江城外,饥寒交迫,偶遇江望舒。
江望舒远远望着当时还是少年的凌寒,衣不蔽体,心里不忍,递给他枳刀三块。枳刀不多,足够他置办一身保暖衣裳,捱过这个冬天。
凌寒不接,艰难往江城走,消瘦背影实在可怜,倔强脊梁又异常挺直。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么?”江望舒追上他,询问道。
“孤儿,无名无姓,去江城,从军。”凌寒话语不多。
江望舒眼眶湿润了,他拭去眼角泪珠,下马说道:“我便是枳江侯。”
凌寒半信半疑问:“你当真是江侯?”
江望舒点头,凌寒伏地不起,说道:“请江侯允我从军。”
清苦的生活让凌寒从小扎根贫壤,只能长成一颗狗尾草,所以他一向倔强。倔强,是自卑的凌寒最后的尊严。
“我也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江望舒的言语,在凌寒耳朵里是那么动听,这一刻,他仰望江望舒,江望舒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他不过是一颗卑微的狗尾草。原来,狗尾草也可以成长为参天大树。
“江侯,请允我从军。”凌寒连磕三个响头,个个在地面凿出冰洞。
“允了,”江望舒扶起凌寒,重新审视他。与其说衣不蔽体,不如说是破布条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勉强遮羞,江望舒说道,“不能决定的是出身,可以改变的是命运。”
“请江侯赐我姓名。”凌寒小心瞥了江望舒一眼,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贪心。
冬寒,万物寂寥,唯有腊梅凌寒独自开。
“从今以后,你叫凌寒。”
七年时间里,这颗卑微的狗尾草疯狂汲取每一份养料,疯长,疯长。
江侯不在,江州军的荣耀便让我来守护,枳国国运便由我来肩负。
凌寒持枪而出,拦住翟羽。
都是用枪之人,没有惺惺相惜,只有浓浓战意。
翟羽有他的骄傲,手里霸王枪,枪法十二式。
凌寒何曾没有他的骄傲呢?手里长枪,是及冠之时江侯送的。
军中少有用枪之人,所以他仿照矛丶戈丶戟,修习枪法,枪法名凌寒,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凌寒只识得这两个字,只会这半句诗,他的这七年忙着修习枪法,无暇再顾其他。
都是用枪之人,都是军中翘楚,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翟羽用枪,恪守霸王枪法十二式,枪法娴熟,招招致命。
凌寒用枪,变化多端,凌寒枪法本就集百家之长,随心而出。
恪守枪法,可以练到大成,但一昧如此,就落了下乘,所以武圣夫错就不拘泥於霸王枪法十二式。
可惜翟羽不是夫错,他与夫错同岁,同年习枪,总是不如夫错。
凌寒逐渐摸透了翟羽枪法套路,无非是那十二式,要是与木桩对练倒是好用,可惜,他的对手是凌寒。
翟羽一枪直挑,想要取凌寒下盘。凌寒故意卖了破绽,就等着翟羽上钩,心里欣喜,脸色依旧冷峻,踩在翟羽枪尖,借力而去。枪花抖动,如寒冬冰雪,绽开一朵朵冰花,一枪传颅。
凌寒七年练枪,就等着这一刻,一战成名。
可惜!凌寒收枪,暗道可惜。
可惜的不是国难当头,一战成名又如何。可惜的是江侯没看见这惊艳一枪。
凌寒性子冷,嘴上不说,心里早已将江侯当作父亲。从何时开始的他不知道,或许是江侯赐名,或许是江侯赐枪。
人名凌寒,枪名凌寒,枪法亦名凌寒,凌寒独自开的凌寒。
滕云气急,翟羽好歹是军中大将,若是败在巴闯手里他还好受些,败在这个无名小卒手里,他实在接受不了。
“攻城!”滕云下令攻城,不再戏弄枳军,万一再出一个凌寒呢?
巴闯也一刀解决了楚将苟於且,见到楚军大举进攻,不敢犹豫,拉着凌寒回城。
巴闯心里苦,当年西境扬名之战,被江望舒抢了风头,从此江望舒横空出世,独步梁州。
这会儿他先杀黄权,再斩苟於且,好不威风,谁料江望舒的部将,一个他近来才知晓姓名的小将竟然又横空出山,风采不输江望舒当年。
“放箭。”枳王相奚抽剑喝道。
江城守军占据地利,箭矢齐发,一连七轮。
江城两面环水,一面背山,只有西侧有开阔地带,楚军人数优势难以施展。
滕云顾不了那么多,撞木先行,战车紧随,步卒再上,两侧是骑兵掩杀。
“开城迎敌。”樊荼下令。
江城虽说易守难攻,但石料缺乏,木料又尽数做了箭矢,城门若破,江城难守,出城应战,是不得已而为之。
樊荼相去冲锋陷阵,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执圭,而是坐镇后方的太保,只好很恨地丢了手里佩剑,望着巴闯领军出城。
七轮箭矢消耗了楚国万馀人,楚军尚馀十二万,两倍於枳,七轮箭矢,只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