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赫王二十五年,秋分。
江望舒弯弓射瞎楚国征北将军公孙麟,提剑破武陵。
饱经战乱之后,枳国一片废土,秋收已经接近末尾,今年各地欠收。
“江侯,如何是好。”杨羡现在是硕果仅存的将领,却难以独当一面,遇事不决,总要请教江望舒。
江望舒目光所致尽是废土,这又如何?枳国国祚永存,家园重建便是。
楚军既没有滥杀无辜,也没有毁坏城池,只是枳国十馀万兵马全军覆没,庙堂文武连同王族在内悉数死伤殆尽。
好在巴莽以血代乳保留了枳王相奚的一丝血脉,这位恰好两岁的稚子如今不谙世事,却是枳王。
王,向来不是一个权力封号,而是责任。王一地者,治一地;王天下者,平天下。
所以黎室式微之后难以再王天下,诸侯都称王治一地。黎天子虽然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恐怕除了兖州,天下其馀八州都不知天子面貌。
枳国有江望舒力挽狂澜连败五位上将,大破楚军,又单骑前去凤凰城要地要人。比起枳国,枳江以北的綦国则是国祚彻底消亡,綦王思齐被俘身亡,无路可退的新王若虚命满朝贤才与血亲眷属自刎祭国运,馀下的一干将士又在新里几近全军覆没,只馀下武不古次子武去疾。
这武去疾也并非庸人,毕竟他爹武不古也是梁州排得上号的人物,虽说按巴闯的说法武不古西境与蜀交战败多胜少,但也不能怨他,綦国将士里他已经是矮子里面的高个了。活泉关之战大败老迈的枳国太保祁子的后起之秀郝萌一步登天踩着武不古上位,最后又听信楚国纵横家木尔的谎言居然与虎谋皮讨伐唇齿相依的枳国,若是败在江望舒的手里恐怕他也好受些,谁料想竟然败在无名小卒的手里,落得个自刎的下场。
郝萌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入局,还未来得及博弈那不朽功勋或是封个圣人便草草出局。
等武不古再出山宋楚联盟已经结成,宋军何其骁勇,仗着兵器之利与三位顶尖上将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二十天便将綦国从梁州抹去。
武不古之子武去疾居然从战场苟活了下来,等到宋军韩泽领兵抛尸断流涉枳江抵达江城后他才从人间地狱醒来。
本以为已经无力回天的武去疾思索是以身殉国还是募集乡勇义军重建家园,从小有哥哥替他拿捏主意,他优柔寡断如女娃,总也拿不定主意。
等见到巴阳黎民陆续回城,又打听到江侯刚经巴阳,正要去驰援江城,武去疾仿佛见到了救世主。
武不古老二得子自然欣喜,时常给延祚丶去疾将独步梁州的江侯是如何潇洒,於是及冠不久的武去疾从小便成了瞻仰着江望舒伟岸的身姿长大。
见到江侯驰援江城,武去疾在新里丶高浦丶柴邑三地募集乡勇义军奔赴江城想要助一臂之力。
三地黎民自然不认识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所以武去疾感慨自己有个好爹,只管报出武不古大名,於是不到半日便有两万乡勇义军追随。
武去疾一面派人去各地以他爹武不古的名义募集乡勇义军,一面领着两万乡勇义军奔赴江城,沿途遇见韩泽领军从浮图关退军,武不古仗着人数优势想要一句歼灭仇敌,却被打得落花流水。
於是他只好领着败军往江城求救。
韩泽似乎忌惮江侯不敢久战,两拨人这才各奔东西。刚过浮图关又有两千轻骑绝尘而来,武去疾望那旌旗既不是枳国的又不是宋国的,猜测一番后拦住问是不是楚人。
这两千轻骑正是楚将滕云,见到有小将拦路以为是枳地乡勇义军,於是一言不合下令冲阵。
可怜武去疾还未到江城便被两拨人马碾压。
好在滕云仅仅两千轻骑不敢恋战,冲阵之后绝尘而去。灰头土脸的武去疾又领着溃军往江城赶。
离江城一里地又遇见一波大军奔袭而来,这才武去疾看清楚了是楚军旌旗。楚军后面是江望舒领着枳军追赶,武去疾大喜过望想要配合江望舒痛击敌军。不想莒臣突围心切,领着大军碾压而来,那气势比起先前韩泽丶滕云更甚。
困兽之斗,见到楚军来势汹汹,武去疾脑子里忽然想到当时随兄长武延祚在深山里采蘑菇时遇见被套住的野猪,那野猪也是这般模样。武去疾不敢阻挡,放莒臣一行人出关,就跟当初他见到那被困的野猪也只能远远避开一样。
莒臣当时确实是无力再战江望舒,要挟着秦孟亭与荆琦君夹道而逃,又碾压过武去疾所领的乡勇义军。
见到江望舒还想倒苦水求庇护的武去疾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江侯领军碾压而过,於是这两军决战的江城瞬间空荡荡,只馀下武去疾不知所措。
“武将军,我们怎么办?”
一众乡勇义军都眼巴巴地盯着他,武去疾总觉得手都无处安放,肩负重任的感觉实在是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过好在从小便在官拜大司马的父亲武不古的耳濡目染下长大,武去疾很快镇定下来,不管有没有主意,临危不乱,处乱不惊是基本修养。
於是他提剑喊道:“劳师远征,累乏,原地休整。”
乡勇义军没有异议,便在江城原地休整,一直等到第二日江望舒回来。
江望舒追逐无果会江城,见到武去疾还在,於是问:“你为何还在江城?”
武去疾想说是想瞻仰江侯风姿,又觉得有些羞人,於是答道:“强敌已被击退,不知道该做什么。”
到底是个懵懂少年,虽然及冠但并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
江望舒问:“綦地如何?”
武去疾如实回答。
江望舒叹息一声,说道:“请武小将军回去安葬亡人,重建家园。”
武去疾听见自己瞻仰的对象竟然称呼自己小将军,有些飘飘然,但他一想到綦国只馀下自己这个举棋不定的小将军,神色黯然,说道:“綦国再无一人了。”
江望舒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抚武去疾,毕竟枳綦两国都蒙难,自己都是呛人悲痛,又如何安抚别人呢?
好在武去疾是个没心没肺的角儿,很快就缓和过来,拍着胸脯说:“那我先回去了。”
江望舒并没有因为武去疾少不谙事而有半点轻视,甚至还有些嫉妒,只有可怜人才会早早懂事。
綦国再次蒙难,宋国铁骑不到五日又重踏綦地。江望舒脱不开身,毕竟枳国除了他再无半个话事人,枳国危机尚未解除,没有馀力估计綦国。
武去疾自小有老父亲庇佑,又有兄长扶持,天降众人的他扯着武不古的虎皮竟然募集到了十几万乡勇义军,将韩泽挡在巫城之外。
这个没心没肺的角儿一转眼便长大,不再害怕做主,不再期望庇护。以前他还小,父亲护着,兄长宠着。如今綦国他最大,虽然连个千夫长都算不上,但武不古这一张虎皮比綦王都好使,毕竟三年换了三任綦王,而綦国大司马四十年来几乎都是武不古。
宋军劳师远征,无功而返,於是綦国失地竟然也尽数收回,只是没有一个合格的领袖。
武去疾勉强算一个,但却名不正言不顺,綦国王族郑氏连旁支都没有一个苟活,能收回失地全靠着乡勇义军对家园的一腔热血。
江城,新王相凉暂且过於年幼,庙堂柱臣连最后的祁子也赴死,留给江望舒一个偌大的烂摊子。
祁子为何愿意赴死?外人以为这是老柱臣最后的忠诚,只有江望舒知晓祁子是怕自己不待见芥子,毕竟芥子之父樊宇与江望舒有隙。
江望舒向来不是小肚量之人,更何况此时枳国正百废待兴,芥子又能少年杀人,勇气与魄力俱是极佳。
举国上下都请江望舒代理朝政,甚至有人进言可以取而代之。不怪他们有不臣之心,毕竟现在能庇护枳国的只有江望舒,况且日覃伯贤早就替江望舒谋求了少傅之位,加上他本就是执圭,又是枳国第一个异姓王族,文过三公,武压巴樊,是当下最理想的领袖。
黎赫王二十五年,冬至。
安葬亡人丶重建家园丶秋收冬藏基本步入尾声,江望舒在枳都举行大典。
首先是拥立相凉为新王,这位两岁稚子已经将巴莽当作半个娘,整日缠着他,便是大典也是由巴莽背着。
“拜见吾王。”江望舒跪伏行礼。
“拜见吾王。”枳都万人跪伏行礼。
“枳国官制,凡三公三少四境执圭六卿为卿大夫,庙堂辅君;地方治一地或一城为士大夫,治城治民。”
三公三少四境执圭都只能是四大王族之人,江望舒是个例外。所以册封三公三少四境执圭也只能从四姓王族选人。江望舒本就是少傅,理应为太傅;巴莽於相凉有救命之恩,可拜为太师,芥子乃是祁子后人,可拜太保。於是三公便这样定了下来。
三公里巴莽丶芥子年纪尚轻,可以不立三少。
四境执圭仅存江望舒一人,暂无他人。於是江望舒只能拜巴莽为西境执圭,拜芥子为东境执圭,杨羡暂代南境执圭。
至於六卿与一众士大夫,此时枳国人才雕零,江望舒只能大胆选贤任能,由他丶巴莽丶芥子三人选拔。
天下破天荒头一回不问出身选拔人才,枳人不信。
江望舒命芥子搬来一根大木,放置在南门,称可以将大木搬到北门者,赐枳刀百贯,赐千夫长,赐一城大夫。
枳刀百贯足够三口之家丰衣足食十年,千夫长向来要军功,一城大夫除了王族士族,外人更是要推举考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山中猎户名刘季卿,仗着力大上前一试。芥子虽是少年,却力大如牛,这根大木重逾两百斤,寻常人搬不动。
只见刘季卿单手抱木举重若轻,引得围观者纷纷叫好,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将大木搬到北门。
“赐枳刀百贯。”江望舒果然信守承诺。
刘季卿领了百贯枳刀就要告退,江望舒叫道:“刘季卿,拜你为武陵大夫,如何?”
刘季卿以为听错,神情呆滞望着江望舒。
“孔武有力,可以治军,只是要多习治民之学。”江望舒笑道。
刘季卿连忙跪地,声音里面是说不清的喜悦:“刘季卿拜谢江侯。”
“你该拜吾王。”江望舒朝在巴莽身上酣睡的相凉说。
刘季卿於是转身拜相凉,嘴上说道:“臣拜谢吾王。”
穷苦猎户刘季卿一步登天,周遭黎民不再有疑,自认有力者都出列争着徙木,又有力气小者哀怨不已。
江望舒摆手道:“选贤任能,不问出身。自认能治军者,去太保那里报道;自认能治民者,来我这里报道。”
有捣蛋少年问:“江侯,大人可以当官,那稚子少年就不能了?”
本是捣蛋少年无心之言,江望舒灵光一闪,让杨羡去请荆琦君。
荆琦君面颊绯红不敢直视江望舒,细声问:“江侯找我何事。”
“琦君,蜀黎行宫向来是培养人才之地,眼下百废待兴,我觉得可以重建蜀黎行宫,你以为如何?”
荆琦君一想到蜀黎行宫便想到樊荼,颜面而泣答到:“喏,琦君定然不负使命。”
既是江望舒交代的,又是樊荼一辈子的牵挂,於情於理她都不容推辞。
於是江望舒招呼先前那捣蛋少年,问:“你可愿入学宫习剑?”
蜀黎行宫男子剑士主习剑,也修习治军和武略,比如被樊荼称为帅才的秦孟亭便是修习武略。
至於女子剑侍,除了荆琦君悉数习花剑,兼习女红。
“江侯,女子可以习剑否?”荆琦君怕自己说得含糊,又解释道,“习杀人之剑。”
江望舒不假思索答道:“允。”
荆琦君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天下都以为女子不过是生儿育女,晴耕雨织,凭什么女子就不如男了?
枳都黎民奔走相告,枳国黎民都听说江望舒选贤任能不问出身,唯恐错过时机,纷纷来枳。
庙堂三公丶四境执圭丶三十城大夫尽数有了人选,废土上,枳国重建家园。
与枳国一江之隔的綦国正面临灭国之灾。
先是人祸,宋国铁骑在綦国土地上践踏,綦国国祚近乎灭绝,好在武去疾终於寻到了司徒郑爽幼子季郎。
新里一战綦军溃不成军,武去疾与季郎走散,季郎重伤垂死被一老渔翁背回去,调养至今终於可以下地。
每日季郎便听老渔翁说些打听来的国事,於是他知晓綦国未亡,韩泽再度袭来,武去疾募集乡勇义军死守巫城。
季郎在冬至之前伤势痊愈,可以下床走动,於是拜别了老渔翁,前去寻找武去疾。
“老人家救命之恩,季郎他日再报,”季郎三拜而别,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渔翁还礼,答道:“公子不用多礼,老朽只是一介渔翁,你有要紧事去办。”
“老人家有什么心愿?”季郎再问。
“我有一子,名连阿,请公子代为报仇。”老渔翁答道。
季郎拜别老渔翁经高浦丶柴邑,过活泉关,一路到綦都。
此时武去疾刚将宋军驱逐出境,正在忧虑如何治国。季郎到来让武去疾一时哽咽,季郎好歹算是王族人,其爹又是司徒,於情於理都该为王。
於是尚未及冠的季郎毫无准备之下便被武去疾推上王位,成为新任綦王。
偌大一个綦国刚遭遇灭顶之灾,仅仅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支撑恐怕无力延续,於是武去疾自发使枳,希望两国相互扶持。
江望舒接见武去疾,猜测到这个少年的来意,并没有急着答应,於是武去疾又在枳都待了三天。
枳国三公虽说都定下了,但芥子与巴莽两人无论是年纪还是功勋都不足以服众,遇事拿捏主意全凭江望舒。
江望舒也不敢贸然答应武去疾,两国同气连枝不假,唇齿之交亦是真,可是面对宋楚两个天下一等一的大国,江望舒不敢拿国运去赌。
在宋楚洪流大军面前枳国本是将沈之舟,幸亏江望舒力挽狂澜才稳住,摇摇欲坠的枳国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枳国是将沈之舟,綦国便是溺水之人。将沈之舟如何有馀力拉起一个溺水之人?
三日后江望舒答覆了,武去疾依旧躬身行礼,有一点失落,有一点决然。
武去疾走后,芥子问:“江侯,唇齿之交,理应拉扯一把的。”
“芥子,我只能庇护这么大的地方,”江望舒摊开左手,五指先是并拢,再慢慢分开,继续说道,“再大,就自顾不暇了。”
芥子似懂非懂点头,他一直以为江望舒天下无敌,杨羡绘声绘色给他讲了江望舒连败宋楚五名大将时的无敌之姿让他神往,难道江侯也不能庇护两国吗?
“芥子,插手綦国内事,未免有乘人之危之嫌,有喧宾夺主之嫌。枳綦本就面和心不和。”江望舒又说道。
芥子想了想,是这个道理,於是试探问道:“那何不趁机恢覆巴国呢?”
“兄弟分家,三代再合,可以乎?貌合神离。”无论是枳国还是綦国都有恢覆巴国的决心,可百年间又有谁做到?两国可以同仇敌忾抗击强敌,却不能做到同桌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