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莽原是三州交汇之地,地广百里,牧户数百,牛羊骏马数万,宋国最多。
除了民牧数百还有官牧,宋与胡塞接壤,胡塞生民不过百万却有将士三十万,三十万将士尽是铁骑。宋骁深感胡塞铁骑驰援之迅捷,战力之卓越,於是下令“马政即国政”,设官牧,官牧大夫为卿大夫,主管养马。设马籍,军马悉数登记在册。
塞上莽原本是恶寒之地,宋骁设官牧后莽原竟然成为牛羊遍地,骏马奔驰的宝地。
然儿宋地缺优良种(马),至今宋国在籍军马不过三万匹,不足胡塞十之一二。
诸侯纷纷称王,天下局势逐渐明朗,步战与战车作战不再盛行,大国往往地广数百里甚至千里。高瞻远瞩的宋骁早就看见了骑兵的优越性,设官牧养殖军马,聘请胡塞人训练骑兵。伐綦一战,宋军骑兵万馀绕道偷袭綦都生擒綦王思齐,否则伐綦之战定然是持久战。
伐綦之战的首次尝试让宋骁尝到了甜头,更是看重官牧。此番绕道来塞上,便是要一睹万马奔腾的场面。
官牧大夫名司颉,胡塞人,世代养马,训马之术更是不凡。宋骁许以重利,官拜卿大夫,赐百金,赐良田千顷。
塞上莽原宋国屯兵数万,明意是镇守边境,不无监视之意。狡狐宋骁唯才是举不假,猜忌心重也不假。若非宋国并无训马人才恐怕也不会用胡塞人。
司颉知晓宋骁来巡,十里相迎。宋骁温笑说道:“塞上极寒,先生辛苦。”
司颉拱手回答:“比起胡塞水草鲜美,马儿更是健硕。”
宋骁大喜,问:“如今有马几何?”
“反在籍者两万六千匹。”司颉如数回答。
整整两万六千匹,宋军骑兵再扩一倍,宋骁如何不喜。司颉命人赶马群而来,万马奔腾,横渡潦水。
“潦水为何不结冰?”宋骁疑惑问道。
“水有活源,终年不息,塞上独一无二。”邹固答道。
“王德感天地,於是潦水不绝。”司颉说道。
宋骁大悦,说道:“先生牧马有功,要何赏赐?”
司颉沈思半晌,伏地说道:“王上隆恩浩荡,颉不无所求,只是与妻儿终年不见,甚是想念。”
“准许往武邑探亲。”宋骁说道。
司颉先是一怔,再叩谢。司颉起身,雪地上留下两个浅浅印痕,那是膝盖跪地所至;一个深深印记,那是叩首所至。
万马奔腾,聚在潦水饮水。宋骁忽然问道:“寡人记得夏侯仲卿在塞上牧羊吧。”
邹固点头答道:“夏侯仲卿正在塞上牧羊,王上要召见否?”
“不必了,”宋骁摆手说道,“冥顽不化,就让他在塞上牧一辈子羊。”
潦水旁有万马齐饮,有一人舞剑,有一人牧羊,有一人放歌,还有一人凫水。
邹固眼尖,见宋骁望的不是万马饮水场景,於是拱手回答:“那赤膊舞剑之人便是夏侯仲卿。”
“正月天寒,寡人好奇凫水那人是谁。”宋骁显然在意的不是冥顽不化的夏侯仲卿,倒是对那凫水之人颇有兴趣。
不等宋骁授意,司颉亲自去将那四人都带了过来。四人无一跪拜,邹固质问:“为何不跪王上?”
牧羊之人是云歌,放歌之人是云朵。云歌将云朵护在背后,拱手行礼道:“草民是中山人,只认得中山王。”
司颉拔刀,宋骁摆手说道:“为何中山人牧羊过境?”
云歌指了指脚下,不卑不亢说道:“草民头顶是大黎苍穹,脚踏是中山之地,何为逾境?”
言外之意是宋骁逾境,宋骁也不与这个卑贱牧民计较,毕竟那潜龙伏白疑似中山人,中山又世代亲黎,不好得罪。
“夏侯仲卿,你又为何不跪?”邹固再质问夏侯仲卿。
夏侯仲卿赤膊而立,笔直如剑,丝毫不受寒意影响,不言不语,连正眼也不望宋骁一眼。
“大胆夏侯仲卿,亡国灭种敢对吾王不敬。”司南喝道。语毕,提剑刺向夏侯仲卿,夏侯仲卿不躲,鲜血洒落在雪地上,如血红梅花数朵。
“乔人不尽是欧尧之辈,可杀可剐可放逐,不可以背主求荣。”夏侯仲卿胳膊中剑,咬牙说道。
宋骁一言不发,夏侯仲卿有德有才,宋骁惜才,舍不得杀,劝降不得只好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可惜整整三年塞上酷寒并没有让夏侯仲卿屈服,反而如千年坚冰,冥顽不化。
夏侯仲卿越是不降宋骁越是欣赏,当年灭乔后乔国庙堂文武投降者悉数就地正法,唯有欧尧丶夏侯仲卿两位贤人宁死不降。宋骁听从邹固意见后将二人放逐到这塞上莽原。
“先生高风亮节,宋骁它日再来拜访,”宋骁罕见施礼说道,“美酒依旧每月送到。”
夏侯仲卿鼻孔朝天,赫然回答:“天下无二主,乔国亦无二臣。”
宋骁也不再理会这块千年坚冰,倒是那凫水之人,宋骁认得。巧玉误以为是乔公子音,将其掳回国。邹固又信他是子丑后人,於是又在祭酒位置上待了半年。邹固识破孟兰诡计后将其放逐到这塞上莽原牧羊。
“珏,可有学君子之礼?”邹固问道。
珏摇头。
“莽原冷不冷?”邹固再问。
珏点头。
“纵横之术还学不学?”邹固三问。
珏摇头。
“不想见孟先生了?”邹固锲而不舍问道。
珏点头。
“君子之礼,遇见宋王要跪拜。”邹固诱导珏说道。
珏擡头望了一眼宋骁,并无印象,想了想君子之礼,手上作揖,嘴里说道:“宋王安康。”
宋骁笑呵呵点头。
於是邹固让司颉牵来一匹瘦马,算是赏赐。
黄昏,夏侯仲卿煮酒烤肉,痴儿珏赤足练剑。有人骑马而来,有人踏歌而来。
“珏,不要分心。”夏侯仲卿喝了一口温酒暖身,见到珏出招慢了,以他的眼里如何察觉不到?
珏收心继续练剑,那骑马而来的是云歌,踏歌而来的是云朵。
“夏侯老伯,我带了些草药,你敷敷,”云朵小跑过来,见到夏侯仲卿还在饮酒作乐,於是又佯怒道:“受伤了还喝酒,喝死你。”
云朵将草药丢到地上,眼睛有意无意往旁边瞟。
“男子好色,女子慕强,”夏侯仲卿拉云歌同饮,小酌一口口齿馀香,赞叹道,“君子习文,大丈夫习武。”
云朵跺跺脚,索性蹲在地上,双手撑着下巴望着珏练剑。
珏故作镇定持枝练剑,一招一式俱是夏侯仲卿传授。有人围观,招式略显花哨,脚下不稳险些一个趔趄。
云朵咯咯笑,如珠落玉盘。
“好了,今日便练到这里,”夏侯仲卿见珏无心练剑,也不强求,只是带着羡慕之意感叹道,“年轻真好。”
珏肚儿空空,割了一大块羊肉,又贪念美酒滋味,抢过夏侯仲卿酒囊来不及启封,腰间疼痛如蜂蛰,他只好念念不舍放下酒囊,朝云朵讪笑。
云朵拉着珏跑开,毡房外只留下夏侯仲卿与云歌二人。
“老伯,天下无二主,乔国无二臣,那为何饮宋酒?”云歌一口温酒入肚,擦拭去嘴角酒渍,笑问夏侯仲卿。
“与其便宜那些酒囊饭袋,不如给老夫解解乏。”夏侯仲卿左手酒囊,右手羊肉,吃得舒心,喝得尽兴。
云朵拉着珏绕到毡房后的一处小丘,两人席地而坐。红日沈沈,暮云蔼蔼,白雪皑皑,长空苍苍,大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你不冷?”云朵小脸红扑扑。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塞上莽原寒冬这才过了一半,潦水凫水,赤足练剑,岂有不冷之理?
“大丈夫不冷。”珏认真回答。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区区严寒酷冷又如何?
“你在这里等我。”云朵起身说道。
“好,我等你一辈子。”珏脱口而出,想要收回却晚了,低头不敢望云朵。
云朵咯咯笑,只听见她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不多时,云朵驭马而来,手里拎着一双靴子。
“这是夏侯老伯请我娘做的狼皮靴。”云朵笑吟吟说道。
珏把狼皮靴捂在胸口,神色哀伤说道:“我想娘亲了。”
云朵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陪他并肩坐着。
“我记不清娘亲的模样,记不清家在哪里,邹先生也不给我说。”
“那你怎么来塞上莽原的?”云朵知道珏住那毡房之前是个老羊倌,与夏侯老伯相识。
“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来这里之前我在洛邑学宫随邹先生,邹先生骗我习纵横之术,我想学君子之道,所以我不学。”
“孟先生是谁?”
“孟先生是天底下最有才情的人,可惜他不收我。”珏想起孟先生,神色再黯然一分。
珏愿意倾述,云朵便倾耳聆听。她不知晓如何安慰,只能靠得更近一些。
“我忘性大,许多人许多事都不记得,”珏迟疑片刻,扭头望着云朵说道,“我怕有一天我忘记你。”
两人眼神相交,云朵将珏推倒在地,俯身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一向温顺如羊羔的云朵如恶狼露出虎牙,皓齿染红,她得意笑道:“现在不会忘了。”
天色渐晚,云朵牵着马儿,两人并肩回到毡房。
“哟,新靴子,”夏侯仲卿眼尖,见到珏穿着新靴子,笑问云朵,“小云朵,我的呢?”
“给珏做了一双,给我做了一双,我娘自然也要收工钱,於是自己做了一双。”云朵巧笑道。
“没了?”夏侯仲卿故作惊讶问,神色实在夸张。
“没了呀。”云朵咯吱笑着。
“好了,朵朵,该回家了。”天色已晚,云歌辞别夏侯仲卿,唤云朵回家。
“混小子,当真是个痴儿,还看,”夏侯仲卿拍了一下珏的脑袋,把酒囊递给他,见到珏持疑,他正色说道,“大丈夫当负剑饮酒。”
“当真?”珏半信半疑问。
“我何时骗过你。”夏侯仲卿再递,珏只好接过,一口下肚,辛辣,香醇,且醉人。
“别喝光了,等会有客人来。”夏侯仲卿嘱咐一句。
“谁信,你这破毡房还有客人?”珏不管不顾,喝酒吃肉不亦乐乎。
“老夫……”
“知道了,”珏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不耐烦说道,“老夫是乔国柱国,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官拜柱国,领军十万。”
夏侯仲卿抢过酒囊美美喝一小口,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不多时,有人提马灯而来,正是宋骁封的卿大夫牧马大夫胡塞人司颉。
“大人,今日多有得罪。”司颉拱手赔礼。
“无碍,”夏侯仲卿递给他酒囊,说道,“大事要紧。”
司颉接过酒囊灌下一大口,身子暖和了些,望了望珏,欲言又止。
“无妨。”夏侯仲卿说道。
司颉这才说道:“狡狐宋骁猜忌太重,我已经按照大人教的说了。”
“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眼下不要轻举妄动,”夏侯仲卿又问道,“宋军何时要马?”
“按照往年惯例,要等三月。”司颉回答。
“季春三月,”夏侯仲卿想了想说道,“现在雨水未至,不急。不过宋骁准许你去武邑探亲,到时候你去找欧尧。”
司颉点头,提马灯离去。
“珏,明日你照常去潦水凫水练剑,我出一趟门。”夏侯仲卿嘱咐道。
“好。”珏分得清轻重,眼下不是嬉闹之时,虽然疑惑司颉去哪里,去见谁,去做什么,但他没问。
问了又如何?以他的记性,恐怕睡一个囫囵觉便忘得一干二净。
塞上莽原,宋军数百人正在安营过夜,邹固正在为宋骁煮茶。
茶水叮咚,水汽氤氲,邹固不由得相去当年夫子煮茶。
夫子自然是子丑,子丑最喜饮茶,邹固也喜欢,倒是孟兰更喜欢饮酒。
自己明明才是子丑首徒,又喜欢茶道,凭什么玉珏传给孟兰?若是传给自己,邹固扪心自问会阻止宋骁破洛邑学宫。
不管玉珏是不是有天大秘辛,能镇压九州,在邹固眼里,玉珏便是天下首圣的身份象征。所以邹固不主动将玉珏交还给宋骁,宋骁也不好过问,於是邹固身怀玉珏,喜也好,忧也罢,都拿出来把玩。
茶水叮咚,邹固把玩着玉珏,宋骁问:“司徒以为司颉如何?”
邹固答道:“此人不可以不防,今日王上驳回司颉请求,实在是高。”
宋骁哈哈大笑:“阿谀奉承之辈,若不是有驭马之才,寡人岂会用他?”
“王上无碍?”邹固奉茶,说道。
宋骁接过热茶,欣喜回答:“无碍。”
“臣早言王上这是心病,庸医蒲邈哪里看得出来。”邹固说道。
宋骁有疾否?宋骁有疾。宋骁的疾病便是宋国的疾病。内忧外患,所以有疾。
宋骁有疾,邹固有药。
第一味药,便是借拜寿之事奉上温润暖玉。
黎都。
“母后还没就寝?”赫天子拱手站在帘外,问道。
“安神暖玉丢了,困意全无。”王太后叹气道。
王太后自然是蔻太后,是大黎王朝五百年来第一位理政的女子。
赫天子神色悲哀,告退,请孟兰入宫。
孟兰踏雪而来,来不及拂去肩头飞雪,赫天子便开口说道:“太师救我。”
“天子何故惊慌失措?”孟兰问。
赫天子不管什么君子之礼,如市井小民诉苦般说道:“如夫子所料,宋骁怕是知晓了玉珏秘辛。”
孟兰问道:“所以王后与王太后都旁敲侧击了?”
赫天子点头,满脸苦涩说道:“孤实在为难。”
“玉珏何在?”孟兰问道。
“并不在黎都,”赫天子答道,“先圣有远谋,那玉珏如今在梁州。”
“随日覃夫人回去的?”孟兰心里有了答案,问道。
赫天子点头,子丑恐怕宋骁窃玉,於是便让玉珏随日覃小翠的骨灰一同回故乡,由日覃伯贤保管,交给假死的公子闲。
孟兰脸色惨败,他起先一直怀疑为何秦淮手里有玉珏。若非他在枳西得知珏母子二人早在十馀年前在枳西落户,珏更是在枳西所生,恐怕他都会以为珏是先生后人,玉珏也是先生所留,否则先生为何会交代在梁州枳西有一处桃李学塾?
孟兰失魂落魄,是自己愚钝了,没能理解先生意思,仅仅将目光局限於枳西,未曾想枳西往西走便有巴山,公子闲便隐居在此。
珏如何会有玉珏,秦淮如何会有玉珏?那玉珏分明是秦淮从公子闲手里所得。
黎室只馀下子汤手里一枚玉珏,其馀三枚,恐怕都落在了宋骁手里。
再联系到岐山剑阁只认玉珏不认人,岐山剑阁仅仅少阳一脉便可以灭萧,若是岐山尽出辅佐宋骁,恐怕这天下真要改名换姓。
孟兰说出忧虑,赫天子神色更为慌张,传令太保子汤火速来黎都觐见。
最后一枚玉珏,不容有失。
塞上莽原,宋骁饮茶。
邹固第一味药,药到病除,只等黎都传来消息了。
第二味药,便是缪斯与韩泽二将联手退卫秀。自从霸王夫错与惊鸿江望舒两败俱伤后,武圣无可匹敌的神话被动摇。缪斯丶韩泽二将联手可退卫秀,宋有百将,卫秀又如何?
第三味药是塞上莽原官牧大夫司颉再养了两万六千匹骏马,宋军战力再强一分,天下谁人可挡,霸业何愁不成?
宋骁有疾,邹固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