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春寒料峭,莽原雪深没膝,唯有潦水水流淙淙。
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不知底细只觉得是亡羊不补牢反倒喝酒吃肉的老羊倌,只有潦水的浪花记得这个整日赤膊舞剑的亡国灭种。
痴儿珏已经算得上是个少年郎,不再是稚子,只是痴儿身份依旧没拜托。好在塞上莽原他以夏侯仲卿为师习大丈夫之道,以云歌为朋喝酒吃肉,以云朵为友牧羊放歌,倒也没人在乎他的痴儿身份。
塞上莽原这张棋楸太小,民牧百馀家,官牧唯有宋国一处。於是在这种小小的棋楸上痴儿珏不用在乎出身来历,可以凫水,可以练剑,可以牧羊,可以纵马,可以与云朵依偎赏云。
转眼便是仲春,春分到了。塞上莽原开始回春,鸿雁从正月便开始北归,一路走走停停,虽然流连途中风景,但总不肯驻足,於是沿着祖先的北归路一路北上,终於来到塞上莽原。
潦水有鸿雁蹁跹。
潦水有老羊舞剑。
潦水有瘦鱼凫水。
夏侯仲卿说大丈夫岂能整日牧羊,於是那叫扎兀的少年用一把短剑换了一牛一羊,独独留下那匹瘦马。
潦水逐渐回暖,珏凫水一个时辰开始练剑。
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潦水练剑,珏瘦鱼凫水完毕持短剑练剑。
鸿雁蹁跹体态优雅,老羊瘦鱼舞剑姿势笨拙。云歌弯弓想要射鸿雁打打牙祭被云朵拦下,於是只得瞄准盘旋在碧空睥睨大地想要掳一只鲜美的小羊羔的飞鹰。
云朵抱着小羊如天上云朵悠闲自得,放歌四野偶有羊儿咩咩应和。
扎兀赶牛羊而来,牛羊在潦水饮水,扎兀隔岸和歌。
於是云朵不唱了,跑去看云歌弯弓射大鹰。
“云歌,你要是能射一只大鹰我像这个痴儿一样跳到潦水里。”扎兀喊道。
“朵朵,你要不要看他当个落水滚猪?”云歌歪头问道。
云朵点头,云歌弯弓搭箭拉弦松弦一气呵成,鹰啼呜咽,从碧空坠落。
扎兀吞咽口水有些后悔不该多话,云歌问道:“你跳不跳?”
扎兀赶着牛羊便走,毕竟腿长在自己身上,哪里能由旁人说了算。他又不是痴儿,难道真要在这冰冷刺骨的潦水里凫个来回?
潦水宽有四丈,云歌如鹰击长空一步越过四丈潦水,如拎小鸡将扎兀拎到潦水旁,说道:“自己跳。”
扎兀挣脱不了只能求饶,云歌不依不饶,毕竟云朵要看滚猪落水。
扎兀只能跳到潦水,冷得牙齿打架,冷得血液凝固,果然如滚猪落水,央求云歌提他上去。
云歌又将他拎上岸,不无威胁意味说道:“再敢吹哨和歌,我把你当这死鹰。”
那大鹰本来在碧空盘旋想要尝一口鲜嫩的羊羔,不想死不瞑目还被人当作鸡,杀鸡儆猴,便是如此。
扎兀点头不止如打摆子,也不顾牛羊,一心只想喝一口热茶再裹着厚实的羊毛毯子。
老羊舞剑,瘦鱼学得有板有眼,毕竟有人观摩,更是他在乎的。
练剑完毕,夏侯仲卿躺在鲜嫩的草地上饮酒,有意无意感叹一句:“唯美酒与美人不可辜负。”
云朵跺跺脚,去追赶跑远的羊儿去了。
“珏,今日天儿挺好,随我去驱狼驭虎?”云歌扬了扬手里牛角重弓问,“大丈夫当驱狼驭虎。”
珏望着夏侯仲卿,眼里满是央求,征询他的意见,夏侯仲卿点头。
於是云歌手拎重弓背负箭筒,腰挎狼刀身骑白马先行,珏骑瘦马拿短刀跟随。
塞上莽原有山名狼山,恶狼出没罕有人至。人与狼以狼山为界,狼出了狼山人人喊打,人进了狼山有去无回。
总有人不信邪非要来狼山驱狼驭虎,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儿愿意同往,於是狼山最大的狼群倾巢出动。总计不下二十匹恶狼在经历寒冬的折磨后好不容易吃上几顿鲜嫩牛羊,此时毛发光泽闪亮,眸子阴森透亮,只等着狼王下令。
云歌弯弓搭箭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箭刚出,第二箭又追上,恶狼呜咽哀嚎。
狼王何曾受过如此屈辱於是呜咽一声群狼出击势必要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撕得粉碎。
云歌挥舞长弓嗷嗷叫唤更是惹怒群狼,於是白马逃窜,群狼追逐。
珏身骑瘦马,瘦马早已惊慌失措撒蹄狂奔,奈何马力不足离恶狼不足十步。
云歌弯弓搭箭射翻离珏最近的一匹恶狼,兴奋喊道:“跑快些,再跑快些。”
瘦马已经全力逃窜口吐白沫,珏被吹得险些睁不开眼。哪里是驱狼驭虎,简直成了狼口逃生。他把一半希望寄托给瘦马,催促它跑快些;另一半则希望云歌再射杀几匹吊在身后的恶狼。
“糟糕,箭用完了。”云歌怪叫一声。
珏如坠冰窟,扭头看后面还跟着七八匹恶狼,大有不撕碎两人誓不罢休的决心。
“怕不怕?”云歌还有心情大笑问。
珏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握紧短剑,哪有功夫回答,他的手都快抓不住缰绳了。
云歌死死揪住缰绳,白马急停。珏不知晓他有何意图,也只好停下瘦马。
群狼步步紧逼,两人面向群狼。
云歌手握狼刀杀向瘦马,珏端坐马上不知所措。不忍见到云歌独自赴死,珏咬牙下马,持短剑冲去,两人背靠而立,群狼虎视眈眈。
“尽兴,尽兴。”云歌哈哈大笑。
一匹恶狼率先发难扑上来,云歌提刀砍去,断其一足。
七八匹恶狼都扑袭而来,云歌挥刀杀入狼群,独战七匹狼。
留给珏的只有一匹,珏挥剑而上,却不知如何出剑,只能乱舞一通。
到底是个痴儿,剑技天天练,却总记不住。
狼爪挥舞,在珏手臂留下了一道伤痕,深可见骨。
短剑坠地,再无可倚仗之物。
恶狼再扑来,血盆大口足以吞下这个痴儿。
云歌一把拉开珏,挥刀抵挡。狼刀呜咽,恶狼呜咽。
狼王识相,二十匹狼只剩四五匹,不敢恋战,呜咽一声群狼推去。
“尽兴,尽兴。”云歌提刀上马,策马追着溃败恶狼。
珏神色黯然,瘦马哀怨地拱了拱主人。一人一马,败兴而归。
大丈夫当驱狼驭虎,云歌弯弓射大鹰,拔刀杀群狼,云歌是大丈夫。
珏不是。
於是少年牵着瘦马返回,一言不发沈入潦水。
“受打击了?”夏侯仲卿问。
“咕噜咕噜。”回答他的只有少年吐水泡声。
“这点打击就能击垮大丈夫了?”夏侯仲卿再问。
“咕噜咕噜。”
云朵抱小羊来潦水畔,珏露出一个头,很快再沈入水底。
“不开心?”
“咕噜咕噜。”
少年有心事,学君子之礼,连一篇《嘉禾》也记不住,所以孟先生只收石雁舟;学纵横之术,目不识丁,所以邹固将他放逐到此;学大丈夫之道,握剑不稳,恐怕也学不成。
扎兀来潦水赶牛羊,见云歌不在这才舒了口气。他一眼便认出了珏的瘦马,於是朝潦水抛了颗小石子,拍了拍腰刀问道:“我用刀换你这匹瘦马,换不换?”
不等少年作声,扎兀取下腰刀去牵瘦马。
“不换。”云朵气鼓鼓地去牵住瘦马。
扎兀推开她,揶揄道:“那痴儿都不说话,你还没过门就帮衬他了?”
云朵跺脚,不知如何辩驳。
於是扎兀牵着瘦马从桥上过,心里暗暗可惜这痴儿再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了。
“珏,去杀了他。”夏侯仲卿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止,毕竟可以护他一时,不可以护他一世。
珏露个头,摇摇头。
“云朵,回家了。”云歌尽兴返回,远远招手。
云朵深深望了珏一眼,起身赶羊儿去了。
天色渐晚,夏侯仲卿叹一口气,背影佝偻如老羊。
於是潦水只馀下痴儿珏。珏再想,要是驱狼驭虎时自己不至於连剑都握不稳云歌会不会高看自己一眼?要是扎兀换马自己拔剑杀人夏侯仲卿会不会不叹那一口气?要是3自己不摇头云朵会不会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如果再来一次,珏还是如此。
珏已经两个月没回过自己毡房,吃住都在夏侯仲卿那儿。今夜他回了毡房,全身只有一刀一剑。腹中空空,手臂狼爪伤寒折磨得他一夜未眠。
邹固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珏初来塞上莽原牛羊马儿十馀头,足够他衣食无忧。可惜到底是个痴儿,都换了冷馍。
翌日,珏依旧去潦水凫水丶练剑,夏侯仲卿没来,云歌丶云朵没来,就连扎兀也没来。
看来自己不适合大丈夫,珏摇头自嘲。腹中空空,只是如今连冷馍也没有一个。
第三日,珏依旧去潦水凫水,上岸后并没有练剑,夏侯仲卿不在,他一招一式也不记得。
第四日,连饿三天无力起床,珏蜷缩在毡房里,两眼无神。昼夜交替,入夜了。
珏出了毡房,两眼呆滞望着满天繁星。娘亲说过每一个逝去的人都可以化作一颗星辰,或明或暗。天上星辰何止千万,痴儿眼睛花了,也没找到哪里才是照耀故乡的一片星空。
家在哪他不记得了,从何而来也不记得,记事起便在塞上牧羊,至於羊去哪了也不知晓,只有羊圈空荡荡。
有人提马灯而来,放下一双靴子,再放下一块羊肉。
“初次见面,我叫珏。”珏起身行礼,这是规矩,孟先生教的。他的气息羸弱,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他的双足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站立。
那人一言不发,放下靴子与羊肉便提灯离去。
珏拱手行礼恭送,这才狼吞虎咽。
第五日,珏有了力气,提剑带刀去潦水,照常凫水,没有练剑。
他不记得为何要来这里,为何要跳进虽然回暖但依旧冰凉的潦水,甚至上岸想要练剑,可惜不会。
赤膊上岸,手臂有疤,肩膀有牙印。这疤是合适留下的,这牙印又是何人留下的他也不记得。
远远数十人踏马而来,珏闻声回头,双目流泪,为首一人他认得,是石雁舟。
“珏。”石雁舟远远招手,马儿更快。
“孟先生让我来接你。”石雁舟下马,年纪长珏两岁,虚岁十四。
“孟先生在哪里?”珏问道。
“很远的地方,我送你回家,”石雁舟拍了拍珏的肩膀,怜爱说道,“你怎么跑这么远。”
回家二字,让珏心神一颤,家在哪他不在乎,娘亲他才在乎。
他知道自己是痴儿,所以在乎的人不多,仅仅娘亲,孟先生,石雁舟,刘长安几人。
痴儿的胸怀只有这么大,装不下太多的人。君子之礼丶纵横之术丶大丈夫之道都要装得下天下,所以他做不到。
“太师,你真不去看看?”夏侯仲卿问道。
孟兰摇头说道:“本来就是仓促入局,何必牵连一个痴儿呢,你我尚且说不准会不会草草收场,何况是他。”
夏侯仲卿叹息道:“在下不过小棋楸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尚且力不从心,夫子操持天下弈局还能从容对弈,在下佩服。”
孟兰忧心忡忡答道:“孟兰才疏学浅,仓促入局,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有人进毡房,朝孟兰行礼:“太师驾到,鄙人有失远迎。”
“久仰大名,请坐。”孟兰还礼。
来人坐下,说道:“不知太师为何事而来?”
“替天子而来,请先生助我。”孟兰拱手道。
“鄙人不过牧羊老倌,哪里有什么本事。”孟兰还未开口,那人便摆手推辞。
“请先生念在天下苍生份上助我。”孟兰行礼,头低过膝,甚是虔诚。
“良受不起,”那人连忙起身去搀扶孟兰。
孟兰不起,再下一分,朗声道:“孟兰有心愿天下不起兵戈,请先生助我,助天子,助黎室。”
“良破例一回。”那人脸色扭曲,心里定然备受煎熬。
孟兰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数十年前神偷云良恶名远扬兖州一州之地。后来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只留下神偷云良的传说。有人说他惹到大人物被处死,有人说他改名换姓成了富商巨贾。
孟兰知晓,中山王子匡请云良入萧窃玉,云良赚足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携妻带子来到这塞上莽原牧羊。至於那万贯家财,不知被云良藏到何处去了。
宋骁手里至少有黎室玉珏一枚,至於子丑玉珏与朗轩玉珏不知所踪,但在宋骁手里也不无可能。一旦让宋骁凑齐四枚玉珏,恐怕天下大乱。
所以孟兰与子汤打听到云良在这塞上莽原后孟兰马不停蹄亲自前来。
玉珏之事不宜声张,夏侯仲卿也识趣出去,只留下云良与孟兰两人。
“当年萧国无道,抢先圣子丑玉珏,又伐中山,先生窃玉功不可没,”云良只知玉珏是三公信物,孟兰也不说明,隐晦说道,“如今宋骁取大黎三公玉珏,有不臣之心,还请先生为大义再出手。”
“三公信物悉数落在宋骁之手?”云良疑惑问道。
不怪他有疑问,毕竟三公信物这么要紧的东西为何能尽数落在宋骁手里。不难猜测其中定有隐情,不过孟兰不说,云良也不问,知道得多不是好事。
孟兰点头,再拱手说道:“请先生出手。”
“盗亦有道,为天下大义,在下义不容辞。”云良答应了下来。
窃玉一事商议完毕,夏侯仲卿进来,感慨道:“想不到云老头竟然是纵横兖州的神偷云良。”
云良不以为意,笑道:“谁又能想到文武兼备的乔国司徒竟然在塞上牧羊?”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功名也好,骂名也罢,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就不在乎了。
孟兰感慨不已,塞上莽原真是一处卧虎藏龙之地,随便一个羊倌不是威名赫赫的司徒便是臭名昭着的神偷,恐怕馀下那些人家也不简单吧。
孟兰是听中山王子汤所言乔国司徒夏侯仲卿被宋骁流放到塞上牧羊,一同流放的还有乔国司空欧尧,只是后来两人决裂。
於是孟兰问道:“欧尧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夏侯仲卿冷哼道:“那软骨头去武邑享荣华富贵去了。”
孟兰肃然起敬,朝夏侯仲卿行礼,说道:“先生高风亮节,孟兰钦佩。”
夏侯仲卿还礼道:“老夫在塞上都听闻夫子有天道敕封成圣,青出於蓝,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才能一睹尊容。”
“孟兰多谢先生帮衬珏。”孟兰又说。
夏侯仲卿一时语塞,他本以为珏只是自谦,既然能得到孟兰丶邹固两位圣人的惦记怎么也不该是个无能痴儿,哪知相处下来这痴儿真是朽木一株,除了耐寒的本事令人咂舌再无可取之处。一株朽木,他想雕琢也无从下手,大丈夫之道他学不得。
谁聊到刚冷落这痴儿几日孟兰便找上门来,还以为孟兰是在意这痴儿,不想只是顺便而为,孟兰的真正目的是神偷云良。
找神偷云良,肯定要他窃取什么东西,夏侯仲卿不好问,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疑惑。
塞上莽原,有老羊匍匐,有痴儿缓缓归家,有少女策马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