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赫王二十六年,八月十五,节气秋分。
今儿既是月夕,又是禾丰,两节相逢,冲淡了一些战火与瘟疫的腐臭气息。
既然是月夕,枳国除了戍边将士都悉数回家享受难得的温情。男人舂米,巧妇摘菜,稚子弄桂花。
禾丰是枳国特有节日,庆祝今年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今年的禾丰节虽然桂子依旧芳香旖旎但比起往年总是不如,只因为遭遇了三害中的人祸。
黎民最怕三害,其一是天灾,二是人祸,也叫兵灾;三是虫患。尽管枳国每年都在枳西僻里祭祀河神祈祷河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但今年河神的心境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并没有再庇护枳国。
一场兵灾让枳国各地歉收,玉伯伯的脸苦得像一块被脱缰肥牛践踏过的菜园,但依旧在精心准备分摊到头上的五谷三牲。
禾丰节有两条禁令,一是禁食令,朝不能食;二是禁足令,不能出门。虽然并没有因为触犯禁令被责罚的先例,但少有人违抗,毕竟那是对河神不敬,河神不保佑,来年颗粒无收。
珏暂且寄住在玉伯伯家,一老一小,玉伯伯名玉牛,是个沈默寡言的农夫,珏话也不多,两人如同一大一小两颗树,沈默无声。
珏清早踩着晶莹露水沿着空荡荡的田埂道上了桃李山。孟先生走后桃李学塾教书先生空缺,里正赵伯焘三番两次去巴阳请教书先生,不是嫌弃地僻便是嫌弃每年二十贯枳刀太少,所以教书先生一直空缺,於是赵伯焘便在家亲设了学塾,每年两贯,由他授课。
两贯枳刀抵得上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的收成,能拿得出两贯枳刀的只是少数,所以任凭这些稚子像野狗一样四处游荡。
玉伯伯想送珏去赵家蒙学,珏不去,於是他只好作罢。
桃李山荒芜了许多,再也没有孟先生煮茶而歌,挑灯而读的场景。珏对桃李学塾并无印象,只是不愿去赵家蒙学,玉牛便将他送到了这里。
推门进去,有孟先生留下的十来卷竹简,珏跪坐在书案前,摊开一卷竹简,刻有一个“礼”字。他缓缓摩挲这卷竹简,竭力想象孟先生诵读这卷诗书时的俊朗模样。
摊开竹简,一个字也不识得,又倍感亲切,如水暖鱼凫,如旱禾逢雨。
年纪相仿的枳西孩童依旧叫他痴儿,他很有耐心地作揖,询问他们的名字,再见还是不记得。
枳西很小,小到赵家鸡鸣邵家犬吠可以传遍每一个旮旯。枳西很小,珏能认识的更小,娘亲不在,孟先生不在,石雁舟不在,刘长安也不在,除了认得朝夕相处的玉伯伯,再多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珏尽量勾勒出曾经有过的回忆,譬如孟先生煮茶而歌,譬如石雁舟折枝练剑,譬如刘长安地里刨食……
痴儿终究是痴儿,这些他都记不起来,他脑袋里面苍茫如一片雪原,连枯树也没有一颗。
珏还记得的是孟先生侍弄谷子时说那一句:“禾得两穗,是为嘉禾;师得两子,是为良师。”
他枕着这卷不识得的《礼经》,仔细琢磨孟先生话里的意思。嘉禾要一禾两穗,他见过玉伯伯收稻,从没找到过一禾两穗,有些懊恼;良师要有两子,孟先生当然称得上是良师,可是孟先生只有石雁舟一个弟子,要是自己不是痴儿该多好。
走出桃李学塾,不大不小的前庭有桃有李,有一方切面匀称丶光滑的石头,各有一字。他记得昨日还请问过一个来这里寻宝的稚子,那稚子说这两个字一个是“桃“,一个是”李“,是桃李学塾的名字,更多的珏记不太清,只记得和剑有关。
珏心存感激,再三问过那个稚子的名字,可惜还是记不清。
“珏哥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有稚子折一束雏菊缓缓而来,珏认出来是昨日那个稚子。
珏满脸欣喜又小脸紧绷,只好作揖说道:“你又来了?我又不记得你名字了,见谅。“
那稚子蹲坐在“桃“石上,拉着珏坐到”李“石上,一字一顿说:”我叫君仪,记住了。“
珏认真地默念三遍,认真地点头,认真地保证下次不敢再忘。只是君仪撅起的小嘴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半个月来天天来桃李学塾寻宝,珏才勉强记得这块桃李石上“桃李”二字,更是每日都要问一遍名字,他可不信明儿珏就记得了。
珏汗颜地低头瞧蚂蚁打架,想问桃李石的故事又不好开口。桃李石的故事君仪讲了足足半月,他也不在乎多费一番口舌,於是主动开口问:“珏哥哥,要不要听桃李石的故事?”
珏憨涩地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仙人踏剑而来,一剑劈碎了桃李石,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君仪煞有介事地说道。
珏还在等君仪讲下去,见他没了声,问道:“没了?“
“没了,就这么多,“君仪小脸红扑扑,他才不会承认这是第十五个版本,甚至他还折枝为剑比划道,”将来我也要当天下一等一的剑客。“
珏心如一片苍茫雪原,雪原上有君仪提剑而行。
“珏哥哥,你呢?“君仪挥舞了几招孩童剑技,觉得索然无味,眨巴眼睛问珏。
”我只是个痴儿,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记得。“珏苦笑着摇头,一个痴儿,配有什么未来。
他过一日忘一日,只记得昨日也来过桃李学塾,再多的便记不清。如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去过远方,见识过洛邑的繁华,也在塞上莽原驱狼驭虎丶凫水练剑,等鸡鸣破晓,打了一个哈欠,梦境如涟漪流转,又归於平静。
“男儿岂能如此消沈,要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比方说我要杀尽楚人。“君仪再挥舞两招剑技,用最恶狠狠的语气配上最狰狞的表情说了一句最恶毒的话,尽管在珏眼里表情显得可爱。
“楚人?“珏对楚人毫无印象,於是问道,”为什么要杀尽楚人?“
“我是綦人,綦楚之仇不共戴天, “大概是怕珏不能理解”戴“字,於是君仪又补充道,”戴是指顶着这片天,不是戴冠帽。“
珏似懂非懂点头,君仪郑重其事的模样有些感染他,虽然不能理解,但他可以表达情愫,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君仪是綦人,楚国灭綦后他随着一位叔叔迁徙到枳国,那位叔叔颇有些手段,所以君仪并没有随流民一路南迁到南荒,而是在这枳西僻里安定下来。原因无他,枳西与綦东只有一江之隔,只有枕着故乡的味道才睡得安稳。
“珏哥哥,你也要给自己定个小目标。“君仪以为珏意志消沈,於是攥紧小拳头给他鼓气。
大概是见到珏还是不出声,於是君仪干脆替他出主意:“比如娶一个天下最好看的美人,比如当一个放浪形骸的侠客,比如去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
君仪说出口后自己都吓了一跳,方才说出这一番话并非他本意,他本想说娶一个不好不坏的媳妇,当一个无灾无病的好人,做一件老了可以向子孙炫耀的大事,不料心口不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目标。
见到珏眉头紧锁,他以为自己触及了珏的伤心事,不敢再说话,於是讨好似的进屋翻腾出一个粗糙的茶竈煮了一盏茶。君仪家本是茶商,只是茶园被楚人尽数占去,举家只留下一位叔叔和他两人,这才避难枳国。既是茶商人家,自然懂得煮茶,手艺也不俗。
珏入定如枯木,君仪说娶一个天底下最好看的美人,莽原有女子款款而来,留下一抹不浓不淡的暗香;君仪说当一个放浪形骸的侠客,莽原有一人一狗踏歌而行,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君仪说去远山那边的洛邑学宫与圣人论道,莽原化作一方不大不小的棋楸,有白露新烹茶,红泥小暖炉,有一人缓缓而来,问:“晚来天欲雪,能赏一杯否?”
我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
珏忖思莽原出现的那道模糊人影留下那句话,情不自禁念了出来:“晚来天欲雪,能赏一杯否?”
“赏。”珏自问自答,把端着茶盏出来的君仪吓了一跳。
不等君仪开口,珏接过这盏白露茶,如牛嚼牡丹无暇品味其中滋味囫囵吞下。
“烫。“君仪急忙制止,生怕这个痴儿被烫坏,那他可脱不了干系,毕竟自己是外来客,本来就不受待见,也只有这个痴儿不嫌弃自己。
“好茶,这是什么茶?“珏咂咂嘴回味那盏茶的滋味,哪里像个痴儿。
“这是白露茶,春茶苦,夏茶涩,要喝茶,秋白露。“君仪将肚子里那点货都显摆出来,可不能让珏哥哥看扁了,他是真的珍惜这个朋友,愿意听他胡诌,愿意陪他寻宝,只是可惜是个痴儿。
“好,记住了。“珏点点头,很认真地点头,若不是君仪对他知根知底恐怕当真信以为真。
“珏哥哥,祭拜河神你去不去?“君仪望了一眼热闹非凡的枳西,难掩激动之色。到底是个稚子,虽说家底殷实,但祭拜河神的场面他也没见过,更何况传言人间惊鸿客江望舒会亲自到场。
对枳丶綦两国而言,江望舒是一个不败神话,洗西境抵御蜀国罗氏三代人二十六年每战必胜,提起江侯二字蜀人闻风丧胆哪里还生得出战意,甚至是面对楚国霸王夫错他也毫不逊色,虽说两人并未决出高下,但江侯尚存人间,夫错却了无音讯,高下立判。至於以一己之力连败五名顶尖大将的战绩更是将江望舒的威望推到顶峰,挽狂澜於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硬生生将枳国从亡国边缘拉了回来。
君仪毫不掩饰眼里的向往之意,像江望舒那样独步梁州,然后杀尽楚人。他又不忍抛下珏,於是可怜兮兮地盯着他,让珏有些不自然。
“好吧,去看看。“珏本不想去,他还在寻找丢失的记忆,桃李学塾一草一木都氤氲着孟先生的气息,让他沈醉,但实在不忍拒绝,毕竟君仪是第一个叫他一声哥哥的人。
这一声哥哥,让珏心里舒坦,痴儿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要照顾好这个便宜弟弟呀。
两人结伴下了桃李山,一路上君仪像一只鸟雀叽叽喳喳个不停,珏耐心地听,也越发好奇这个被君仪吹捧如神祇的江侯到底长什么模样。
祭台是新搭设的,两人挤不进去,只好像羊儿吃高处树叶一样费力地伸长脖子,把脑袋从大人缝隙里挤进去。
念祭文的依旧是里正赵伯焘,这位中年德老已经是第四年担任德老了,神色依旧拘谨,毕竟身后有一干枳都来的大人物。
“珏哥哥,你看,那就是江侯。“君仪只挤进来一个脑袋,只好朝江侯方向努嘴。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凉凄凉,有江侯月下折枝练剑,雪里翩飞,如惊鸿一现。
“从今年开始不必用童男童女祭祀河神了,”江望舒朝枳江拱手,大声喊道,“河神大人,得罪了。”
枳西人喘一口气,唯有赵伯焘眼神迷茫,一时间忘了词,只举着竹筒,放也不是,摇也不是。
“大枳国枳西里正赵伯焘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巴阳大夫贾仁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代南境执圭杨羡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蜀黎行宫宫主荆琦君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太保丶东境执圭樊芥子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太师丶西境执圭巴莽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枳太傅丶北境执圭丶枳江侯江望舒亲祭河神大人。“
“大枳国国君相凉亲祭河神大人。”新王年幼,由太师巴莽替新王祭河神。
一长串名头让珏咂舌,他哪里记得过来,反倒是君仪说的人间惊鸿客更有意思。珏已经瞻仰过江望舒的身姿,於是从人堆里退出来,望着汤汤江水发楞。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老羊匍匐,有雄鹰翺翔,有云朵放歌,有瘦鱼凫水。
众目睽睽之下珏如瘦鱼一般窜入枳江。
江望舒从高台一跃而起,紧跟着窜入枳江,不就便拎着这条瘦鱼上岸。
玉牛连忙接过这条瘦鱼,君仪紧张兮兮地跑过来看了看,见到并无大碍这才喘口气,贪婪地呼吸江望舒的草莽气息,如饮了一盏顶好的白露茶,脸色沈醉。
珏浑身湿漉漉如落汤滚鸡,江望舒也浑身湿漉漉如惊鸿落水,天差地别。
一个是痴儿,一个是独步梁州的江侯,两人之间几乎不存在交集。珏认真地打量这位威震梁州的草莽诗人,江望舒也在打量这个无故跳水的少年郎,两人无声对视。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江侯与霸王夫错赌战,有江侯连挫宋楚五名大将,有江侯以一敌万。
“为何跳水。”江望舒至於开口了。
“不是跳水,是凫水。”珏努力纠正,强烈的欲望和本能驱使他凫水,所以他一言不发窜入枳江。
“他是个痴儿,江侯不要在意。“赵伯焘在一旁赔笑,这个痴儿险些毁了河神祭祀,实在是顽劣,只是江侯在场,他不敢造次。
江望舒没理会赵伯焘,板着的脸如积雪笑容,露出一个温情笑容,转身离开。
祭祀河神终於走完了更为精简的程序,来自枳都的大人物悉数泛舟离去,枳西僻里的原住民也各自回家,禾丰节结束了,还有月夕,尽管歉收,但月夕值得庆贺,新米已经舂好,男人难得打了一小壶酒,孩童则馋着桌上的鲜美鱼肉。
玉牛一言不发领着珏回家,清冷的屋子两人如两颗一大一小的树沈默着。
“孟先生赐名为珏,赐氏为枳,所以你亲近枳江也是应该的。”玉牛别过脸说道,珏的脸色实在太过於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不起波澜。能做到在江望舒面前面不改色镇定如死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心性过人,另一种便是痴儿。
珏是后者,但玉牛每次都先服软,就像现在一样两人沈默对视,他不开口珏不开口,他静坐一宿珏也静坐一宿。一辈子如老牛沈默的玉牛将饭菜端上桌,招呼道:“吃饭。”
先前服软安慰珏已经是他的底线,这么沈默的汉子吭哧吭哧地抛完碗里的饭食,如老牛嚼稻草。不多久玉牛提着一壶酒回来了,吹着口哨招呼道:“还没吃?伯伯给你打了酒,男儿哪有不喝酒的。”
今年歉收,能吃上一顿饱饭已是不易,不知道玉牛哪来的闲钱去打酒。到底是个痴儿,是个没心没肺只装着一片苍茫莽原的痴货,他哪里计较玉牛如何打的酒,如牛吸水一口灌下。
“给我留一点啊。”玉牛懊恼地抢过小酒壶,抖落出几滴酒液解馋。
“刀,剑。”酒足饭饱,珏口吐两个字。
玉牛取来一刀一剑,这是珏从塞上莽原带回来的,锻造技艺很粗鄙,正好适合他这个粗鄙的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