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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其他 > 弈士 > 第二章丶误入匪窝深处

桃李山有痴儿珏提刀带剑,骑瘦马一匹,缓缓而来。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先凫水,然后饮酒,然后练剑。

珏只记得一招,一招三式,先拔剑,然后直刺,然后收剑。

拔剑如瘦鱼凫水,是本能,是欲望,都不用多馀的念头,一往无前;直刺如老羊饮酒,国没了饮酒,羊没了饮酒,一醉方休;收剑如策马而歌,戛然而止。

一往无前,一醉方休,又戛然而止。

珏重覆这一招三式,可能十遍,可能百遍,可能千万遍。

瘦马一言不发啃草,它从塞上莽原来,险些死在狼口,险些死在风雪中。

君仪撅着屁股看珏哥哥练剑,很是馋涎。珏哥哥有刀有剑有马,他什么也没有。

“君仪,”珏停下练剑,温笑道,“你看我这次真记住了。”

“这才半日当然忘不了。”君仪撇撇嘴。

“剑,”珏把短剑递给君仪,见他不接,又说道,“君仪要当天下一等一的剑士。”

“珏哥哥要当放浪形骸的侠客。”君仪很喜欢,虽然只是一柄粗鄙短剑,但又不忍心夺人之好,於是推辞。

“我还有刀。”珏扬了扬手里短刀。

“那我用刀,君仪也可以当天下一等一的刀客。”君仪去抢珏手中短刀。

“君仪要用剑。”珏认真地说。

桃李学塾,有少年郎尚未束发提刀,刀法一招三式,拔刀,出,归鞘;有稚子刚刚总角提剑,剑法一招三式,拔剑,直刺,收剑;有瘦马瘦骨嶙峋啃草,啃草一招三式,张嘴,咀嚼,吞咽。

君仪感激珏哥哥赠送他短剑,於是煮了两盏茶,茶是白露茶,拉着珏坐在“桃”石上,自己坐在“李”石上。

“珏哥哥,喝茶。”君仪手扣茶盏,恭敬喊道。

“请。”珏依着君仪的样子手扣茶盏。

君仪特地低了两寸,珏也低了两寸与他持平。

“我们是朋友。”珏一口饮下,白露茶不苦不涩,不香不甜,没有回味无穷,也没有经久不散。

刚刚好。

“只是朋友吗?”君仪扭扭捏捏。

“好朋友。”珏又认真地加一个“好”字。

“君仪很贪心,不止要当朋友,好朋友也不够,”君仪很认真地说,“君仪要替珏哥哥寻一个天下最美的嫂嫂。”

练剑,或者练刀完毕,君仪撅着屁股在学塾寻宝,只是这学塾主人实在清贫,除了几卷竹简别无他物,但君仪依旧乐此不彼,因为这学塾曾经有仙人踏剑而来,有圣人挑灯夜读,虽然他只是听说。

摊开《礼经》,珏很认真地向君仪请教,喃喃细语:“礼经。”

“君仪,你帮我翻一翻哪一卷有《嘉禾》。”珏不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他只记得孟先生交代过要诵《嘉禾》,孟先生交代的,珏不敢忘。

君仪翻了七八卷竹简,终於翻到了这几行俊秀刀刻小字。

“嘉禾离离,厚土之苗。烟火袅袅,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里何求?启足下者,千里何求!”

珏心如莽原一片,苍茫凄凉,有嘉禾一禾两穗发於厚土,地上有人间烟火香艳旖旎触手可及,天上有星辰苍茫凄凉千里迢迢。

千里何求?千里何求。千里何求!

痴儿眼眶湿润,梦中破碎的记忆似乎去过何止千里之外,但手里除了一刀一剑一瘦马别无他物。

痴儿第一次读懂了《嘉禾》,虽然记不太住,但有过千里之行,心如莽原一片,不再是空白。

不能读万卷书,可以行万里路。

“那么,我走了,谢谢你的茶。”珏摇手作别,左手牵马,右手提刀,腋下夹着一卷《嘉禾》。

桃李山有痴儿珏提短刀丶牵瘦马,缓缓而去。

先去拜别了玉牛,玉牛无言,只是取了一点干粮,一贯枳刀,递给珏。

再回老屋看了一眼,推门,“吱呀”,当年孟先生便是这样推门,从风雪中来。屋后竹林簌簌,珏心如莽原,苍茫凄凉,想起娘亲教诲,小声念出来:“唯谷子与诗书可养人。”

青枫浦,有渔夫撒网,有稚子弄水,有少年郎启於足下。

珏在想为什么不过了月夕再走,但他回不了头了,孟先生要有两子啊。

渔舟唱晚,雁阵惊寒,桂子弥香,这些都与他无关。

破碎的记忆有洛邑的繁华和被繁华遮掩的肮脏,有塞上莽原的静谧和静谧背后蛰伏的虎狼。

孟先生留给他七八卷经书,他只取了《嘉禾》一卷。

邹先生将他放逐到塞上莽原,留下一群牛羊,一匹瘦马,他只取了瘦马一匹。

夏侯伯贤让他换了一刀一剑,他只留下一刀。

於是不再是稚子但依旧是痴儿的少年郎带着《嘉禾》一卷,瘦马一匹,短刀一柄从枳西始於足下。

过了青枫浦便是莽莽巴山,珏像一只迷途瘦狗头也不回扎进巴山,那里有晚归的鸟鸣啾啾,有迷途的鹿鸣呦呦,也有望月的狼嚎嗷呜,有摄人的虎啸嗷嗷。

渐行渐远,天色渐晚,满月当空,群星黯然失色。

珏寻了一处歇脚地方,放瘦马吃草,他吃干粮。

枳地流传着关於星辰的传说,传说中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逝去的人,或明或暗,庇护地上的人。

珏左手指月右手数星辰,想找找父亲,可是每一颗都不像,有些惋惜。娘亲从未提起过父亲,可能提起过他不记得,反正记事以来就是以母为尊,以孟先生为师,以刘长安为邻,以雁舟为友。现在他走出了小小的枳西僻里,眼界大了一些,洛邑有个邹先生,塞上莽原有个瘦羊老伯,还多了一个弟弟。

一夜无事,醒来有忧。

巴山有三害,三害之一的匪人便蛰伏在这里,祸害来往商队,十里人家。

珏像一只迷途瘦狗,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这匹瘦马,却依旧被匪人盯上。今年各地歉收,匪人也不好过,一匹瘦马也足够换四五贯枳刀了,放过有些可惜。

七八个匪人逼近,珏无动於衷,任凭他们牵走瘦马,任凭他们夺走短刀。

腋下夹的《嘉禾》,一文不值,匪人不识字,更不知礼,把竹简随意丢在地上。

瘦马可以牵走,短刀可以夺走,但《嘉禾》是孟先生的东西,孟先生的东西怎么能玷污。珏像瘦狗扑食一般扑倒那匪人身上,又咬又挠。

当然免不了一顿毒打,毒打之后匪人还算有点良心,连人带马都掳到匪窝里。

世道艰难,匪人不易,这一窝匪人如今也只有六七人。六七个匪人,实在寒碜,所以也只能为祸这一方僻壤。附近十里都是如枳西一样的僻野,少有人至,偶尔有商队野因为实力不济不敢轻易动手,实在有辱匪人的威风。

珏醒来时像一只瘦狗被随意丢在地上,匪人正在分食清粥。年长一些的老匪人端着一个缺角碗递给珏,珏结果,囫囵咽下。

“为什么要当匪人?”珏恢覆了一些力气,身上骨头酥麻,是拳打脚踢留下的祸根。

“活不下去了,肯定要当匪啊,不然得饿死。”有匪人瓮声瓮气,模样憨厚,实在不像匪人。

“不会去种地吗?有手有脚的。”

“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不可能种地的。别的又不会,就是抢这种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那匪人撇撇嘴说道。

“不是抢,是拿。“匪头子纠正道。

珏还想再问,匪头子瞪了他一眼,已经到嘴边的话和着口水吞下。

“也不是想当匪,是没办法,没有田地,妻儿都饿死了。”那老匪人蹲坐在地上,衣不蔽体,像一只掉毛老狼。

“多谢收留,我走了。“珏作揖道,有六个匪,他作了六个揖。

“走?你去哪?“匪首使了个眼色,两个匪人拦住去路。

“我要去远方做一件大事,”珏认真地说,“很大的事。”

“喝了老子的清粥你还想走?少年郎,我看你有匪相,天生就是个草莽匪人,你看这莽莽巴山,是老子打下来的基业,你想不想要?”

“不想。”珏认真地摇头,孟先生还少了一个弟子,他还要行千里路,哪里能困於足下?

珏到底是留下来了,因为那匪首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不得不服软。

於是这只迷途瘦狗便混入这一群六匹瘦狼里。一狗六狼,成了巴山三害之一。

入匪窝已经足月,时值季秋,匪首阿大想要干一票大的。

这窝匪名字很好记,珏记得清清楚楚,匪首叫阿大,老匪叫阿二,他叫小七。

阿六打听到兰浦僻里有一人捡到一个死人,那死人又起死回生,在兰浦住到现在终於离开,赠给救命恩人枳刀百贯。

前面的都可以忽略,从阿大到阿六都对百贯枳刀垂涎不已。百贯枳刀足够匪窝七人挥霍一年了,甚至可以打一些米酒解馋。听到枳刀百贯六个匪人便闻见了米酒香气。

“小七,你也跟我们去,整天练刀就是那一招,有什么用。”阿大招呼道。

珏收好了短刀,跟着阿大到兰浦。

兰浦比起枳西更小,一行七匪伪装成樵夫进了兰浦,听见有人争执声。

“去看看。”阿大坐在薪柴上说道。

阿六步伐轻快,不像一匹狼,倒像一只瘦猴,很快就回来了。

“老大,你看那个愚钝的汉子,就是他发了横财,叫兰素,”阿六先指着场中一个汉子,再指着那愚钝汉子对面那人说道,“他对面那个叫苗允,是个横行乡里的浪子,嗜酒如命,想要分钱。”

“那是老子的钱。”阿大急了眼,他看上的就是他的,居然有人妄图染指他的美酒,实在忍不了。

“老大,别急,我再去看看。”

阿六回来又说:“那兰素也是个懦夫,竟然真答应分苗允一半。”

“那我们现在就去抢。”阿大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苗允分走一半。

“阿大,”称呼匪首为阿大的只有珏,起先阿大还纠正,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了,珏严肃说道,“我们可以等苗允抢了钱再抢他的。”

阿二捋着胡须,点头道:“小七此计甚妙,在兰浦抢钱风险不小,从恶人手里抢钱,不算是抢。”

“嗯,我们只是去拿,不是抢。“阿大满意地点头。阿二最为老成,是匪窝的智囊,见到阿二都这样说了,阿大只好点头,一夥人揣着手在西风中呆滞如木桩,望着苗允与兰素二人从身前过去。

阿六吊在苗允丶兰素二人身后,装作漫不经心。

果然,那苗允得了五十枳刀后直接往枳西走,枳西僻里邵家的米酒算得上是附近十里滋味顶好的。

七人跟在苗允身后,一直出了兰浦,阿大终於按捺不住,阔步上前一拳打翻还在数钱的苗允。

苗允心里苦,本来在盘算这五十枳刀怎么个花法,花十枳刀沽酒,花三十讨个婆娘,馀下十枳刀……还没盘算透彻便两眼一黑。

“老大的拳头越来越……“阿三殷勤讨好,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憋红了脸继续说,“越来越大了。”

阿大捡起枳刀递给阿二让他数一数,匪窝里能识数的只有阿二。

老匪阿二数到十放到阿大手里,再数十贯放到阿三手里,第三个十贯放到阿四手里,第四个十贯放到阿五手里,第五个十贯放到阿六手里,自己手里还有三贯;他再从阿大数到阿六,又数数自己,说道,“老大,有五十三贯哩。”

阿大望望阿二,再望望阿六,问道:“是你数错了还是阿六听错了?”

“大哥,管他哩,多三贯不是更好?”阿三挤眉弄眼说道,“那兰素手上还有五十贯,我们一并去抢来?”

阿大一巴掌扇在阿三头上,打得他晕头转向,连忙纠正回来:“我们去一并拿来。”

“嗯,我们去拿我们的钱,拿我们的美酒。“阿大雄赳赳上前,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后面跟着五个匪人。

“阿大。“珏叫住他。

六个匪人一并转头,都望着这个新收的小七。

“就不去拿了吧,留着以后再来拿。“珏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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