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叔年与姜米妮在兰埔住下之后开办了一家酒坊,这些是阿五说给珏听的。
阿五现在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既像一颗安静的树扎根在巴山;又像珏的影子,都不用念头就会出现。
“公子,”阿五自从上次用过这个称呼后再也改不过来,他眼睛滴溜转,说道,“你在没在听?”
珏在编草鞋,只顾看阿五那张变化莫测的脸,一不小心扯断了草绳,苦着脸说道:“阿五,你没鞋穿了。”
阿五肩膀上的伤好了许多,也多亏了鹿皮袄子,他一会儿像一颗安静的树蛰伏在巴山草舍安静地看珏编草鞋,一会儿又化作游荡的风传回来关於丰叔年和姜米妮的消息,再过一会儿又化作珏的影子如影随形。
“阿五。”珏到处寻找却找不到,暗骂一声泼皮,真到要找他时找不到人了。
阿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露在雪地上,一言不发。影子,只听话不说话。
“阿五,我们该挣钱了。”珏认真地说道。
是挣,不是拿,阿五咬文嚼字,确信自己没有理会错。阿五是阿二捡来的,还小的时候就是匪,再也没有别的身份,挣钱,对他而言太过於陌生。不过既然公子说了要挣钱,那影子便去挣。
“我们需要鱼丶鹿皮丶草药和薪柴。”珏想了想目前可以弄到的货物,只有这些。
鹿皮有许多现成的,不用珏说,阿五又重新隐匿,天快黑的时候他抱着许多鹿皮回来。
珏正在劈青岗树,阿大砸断了整整一百颗,埋葬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六用去了六根,阿大又劈了许多,馀下有八十来根,当然,珏计数并不准确,阿五更是不识数,所以具体有多少他们也没有细数,只知道有很多。
鱼和草药冬天难得,秉着物以稀为贵的理念,两人分头行动,阿五去山上挖草药,他已经彻底扎根在巴山里,可以轻松找到藏在积雪丶枯枝丶败叶和石缝里的草药。
珏则挑了草舍不远的杜若湖,准备去那里钓鱼。他的记忆中并没有钓鱼这门技艺,所以只是个初学者。杜若湖结了冰,这完全在珏的意料之外,看来这钓鱼并不顺利。他先是用短刀砸碎坚冰,砸开一个翁口大的洞,再把鱼线放下去,奢望能有一尾傻鱼上钩。
“公子。”阿五像一个硕大的雪球,从远处滚过来。他没心没肺地大笑,一路碾过珏站的位置,连人带鱼竿全部带进湖心。
湖心水深且暖,冰面太薄,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冰层“咔嚓”一声碎为齑粉,两人掉进冰冷彻骨的水中。
阿五会隐匿之术,他可以在水下长时间闭气,但却并不耐寒,他冷得跟一条死鱼一样。
珏用力将阿五托出水面,奈何阿五已经无力凫水,全靠着珏托着。双手托着阿五,双脚费力划水,脑袋破冰而行,终於将阿五送到岸边。
阿五冷得直哆嗦。他本来会隐匿之术,会闭气,也会凫水,但此时狼狈地像一只溺水的鸭子。
好在杜若湖离草舍很近,珏抱着阿五回草舍,生火,煮茶。
阿五向火的时候整个人都快钻进火堆里去了,他的脸映着火光,没心没肺地笑着。
“阿五,这些薪柴是用来卖的,”珏添了一块青岗树劈成的薪柴,很严肃地说。
挣钱计划因为阿五的狼狈落水推迟了三天,三天后阿五悄然无声提着两尾草绳穿着的肥鱼回来,这时候还没破晓。
“阿五你去钓鱼了?”珏围着阿五前后左右看了个遍,这才放下心有些后怕地说,“你别去钓鱼,你会落水,可没人救你。”
阿五点头,很笨拙地杀了一尾肥鱼。
“阿五,这鱼是用来换钱的。”珏才去煮了清粥,转身的功夫就少了一尾鱼。
阿五扬了扬挂在树桩上的鱼,咧开嘴笑。
这是珏有印象的第一顿鱼肉,他吃得肚儿圆圆。阿五把挂在树桩上的鱼肉提进屋,难得开口说:“不卖鱼。”
既然不卖鱼,能卖的就只有薪柴丶草药和鹿皮。珏心里打鼓,他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卖出去,或者说能卖一个合适的价钱。
“我们先去巴阳看看。”珏挑着一担薪柴,黑马托着两捆薪柴和草药,阿五背着丶抱着许多鹿皮,两人顺着巴山旅人商贾重新开辟的野径,走了一天半才到巴阳。
薪柴很快被抢购一空,一共卖了十八枚枳刀,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珏很认真地数了七遍才数清。还有不少没买到的央求着预定下一批薪柴,青岗树是烧炭最好的薪柴,不愁销路。
草药很快也销售一空,冬季本就供应少,巴山深处的草药又是年份足丶卖相好的头等,可惜珏卖给第一家一共只卖了五十枚枳刀,后面闻讯赶来的最低的也出六十枳刀,最高的出家到了八十。
至於鹿皮则无人问津,珏有些失落。
“少年郎,你这鹿皮怎么卖的?”珏擡头,款款而来的是一位扎垂云髻,上身穿深红小袖长裙衣,下身一条深红流苏裳,配上花鞋儿,肩头搭着洁白白狐儿坎肩的女子。
珏有些狭促地把脚藏进雪地里,四下寻找没有找到阿五的身影,只好硬着头皮问:“你要买鹿皮?”
那女子先是伸出一根指头从珏的额头划到嘴唇,珏两眼盯着眼前冰凌似的手指,很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
“这么冷的天,可怜了这么俊的小哥,不如去我家过冬,我家暖和。”那女子朱唇轻启,尽是魅惑之意。
“好……好多钱一块鹿皮?”本能让珏险些脱口而出,意志又让他欲言又止。
“小哥可真扫兴,奴家的小暖炉煨着上等枳都花雕,这么晚了,风雪又大,能饮一杯否?”那红装女子像是最好的酒,美得垂涎欲滴,沁人心脾。
“否,”珏很认真地摇头说道,“若是买鹿皮,好商量;若是不买,在下告辞。”
红装女子实在没料到世间还有如此不解风情的男子,四四方方的四方髻和未来得及休整的胡茬掩饰了珏年仅十三岁的真相,尽管嗓音还有些稚嫩,但个头已经抵得上寻常成年男子,加上长期从事苦力劳动让他的脸有着迥异於同龄人的成熟。
“买,全部都要了,十枚一张,有多少要多少。”红装女子的声音有些冷,但这个高得离谱的价码着实让珏吃了一惊,他起初的设想是一张鹿皮卖到三枚最多五枚的样子。
红装女子也没闲心继续和珏打趣,招呼道:“麻烦小哥送一程。”
“应该的。”珏把鹿皮悉数放到马背上,随着红装女子走到一处恢宏大气的府邸。
很快有家丁仆役出来拿走了鹿皮,一共三十三张,枳刀整整三百三百枚。
“小哥,还有鹿皮你送到这儿,还是这个价钱收。”红装女子数了三百三十枚枳刀给他,顺便嘱咐了一句。
珏不知道他是怎样离开巴阳的,太过於虚幻,先前卖薪柴那十八枚枳刀的惊喜和卖草药上当的失落在这笔巨款面前彻底崩溃,重新汇集成了不可思议。阿五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一言不发牵着黑马。
“阿五,我们有许多钱。”珏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把喜悦分享给阿五,想看看阿五是不是会惊得瞠目结舌。
阿五像一棵树,被雪压断了也默不作声;又像一个影子,珏走一步他走一步。
“阿五,我们该沽一些酒的。”珏有些后悔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没有想起沽酒回去。
当晚两人在中坝寻了一处山洞过夜,风雪太大,巴山狼都不愿出来捕猎,虽然冷,但睡得踏实。
翌日,风雪小了些,阿五继续顺着商道走,珏刨去石头上的积雪,果然瞧见了记号,於是叫到:“阿五,你走错了。”
阿五头也不回牵马前行,珏只好跟上。
“酒。”阿五指着前面的酒坊说。
珏扣门,开门的是丰叔年,他连忙请两人进屋。
“恩公许久不见,老朽酒坊事务繁杂无暇抽身拜访,还请见谅。”丰叔年斟酒,拱手致歉。
珏一口饮下盏中米酒,对这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老头毫无印象,甚至觉得他对自己有所企图,於是试探问道:“老人家莫不是想把这丫头许配给我?”
丰叔年的笑意逐渐消散,呆滞如冻成冰凌的木头,他实在没摸准这位恩公的意思,不知道这位来路不明的公子是在捉弄自己还是当真有心。
姜米妮背对众人织锦,“呀”地一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阿五折回栓黑马的桩子取了枳刀,全部放在丰叔年面前。
整整齐齐三百九十八枚枳刀,足够讨十个水灵灵的媳妇还有得剩,如数摆在丰叔年面前。
“公子,妮儿明年这时候才及笄。”丰叔年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那我明年再来。”珏起身推门出去,没入风雪中。
阿五顺带提了两壶米酒,赶着黑马跟上,也没入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