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后,天气冷到极致,珏和阿五去巴阳售卖薪柴和鹿皮。薪柴很抢手,很快就售罄;只是那红装女子院门紧闭,鹿皮只卖出四五张,价格也没有红装女子那么高。
“阿五,回去吧。”珏有些沮丧,想着出来也有些时日了,不能再耽搁。
珏穿着草鞋在前,抱着五六张鹿皮;阿五穿着草鞋在后,走得很慢。阿五脚上生冻疮了,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阿五,你骑马吧。”珏推着阿五上马,他在前头牵着黑马,慢悠悠地走。
“公子。”阿五匍匐在马背上,哭得像个孩子。
大雪封山,巴山商道被彻底掩盖在积雪下,好在黑马认路,在前面踩出一串月牙脚印,珏跟在黑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近两天才到兰埔。
“公子啊,等会有个老头欠咱们钱,你不要说话。”快到酒坊时阿五下马,请珏上马,他牵着马边走边说。
丰叔年老远瞧见二人,连忙过来替珏掸去深衣上的风雪。珏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精明的老头,记住阿五的交代不说话。
阿五栓好了马,朝丰叔年拱手说道:“我家公子从江城来,特地来看看老丈。”
丰叔年连忙唤道:“妮儿,快些烧热水。”
小火炉里温着米酒,阿五在外面喂马,珏不自在地挨着米妮坐着,他觉得心里痒痒,像是有猫抓。至於那个老头,珏看着他又是斟酒又是哈腰的样子,心里暗暗计较他到底欠自己多少钱。
阿五很快进来了,提着五六张鹿皮,朝丰叔年拱手道:“老丈,我家公子请米妮帮忙做两双靴子。”
姜米妮这认真打量珏,上身是粗麻深衣,下身是鹿皮裙配上草鞋,一身搭配有些不伦不类。
“你不冷?”姜米妮问。
阿五连忙开口说道:“我家公子游学,本身就是一种历练。公子身子好,我身子弱,生了冻疮。”
大概是怕姜米妮不信,阿五擡起乌青肿大的脚,只是米妮别过头不看。
“米妮,去烧点菜。”丰叔年连忙替米妮解围。
阿五识趣地出去扫地,小火炉只围着珏和丰叔年,珏一言不发喝酒,丰叔年只好陪笑,他的酒量尚可,但喝多了就会误事,所以只好替珏斟酒。
“公子,你的书。”阿五低头举着珏随身携带的《嘉禾》,恭敬说道。
珏接过《嘉禾》,这卷书他老早就能背了,虽说忘性还是大,但勉强能识字算数。
丰叔年开口问道:“公子师承何人?”
阿五不动声色地说道:“孟兰昔年游学巴阳,我家公子随孟兰学六艺。”
阿五不是在胡诌,他打听过孟兰确实在枳西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而且珏确实在桃李学塾蒙学。
丰叔年惊得瞠目结舌,显然他知晓孟兰,这也不算怪事,毕竟孟兰的身份摆在那里。
丰叔年不太怀疑珏的身份,一是有阿五这个随从,衬托出珏的不凡;二是那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气度不凡,他这五六十年的见识里面这匹黑马气度当排前三;三是珏出手实在阔绰,将近四百枚枳刀已经够置办十几亩土地或者讨十几个水灵灵的媳妇。
他对珏越发恭敬,心里暗暗欢喜妮儿生得一副好皮囊讨了公子欢心,这位公子年岁应该不大,说不定妮儿还有幸能当正室。
珏觉得索然无味出门练刀,阿五蹲在雪地上撅着屁股傻乎乎地望着。
“阿五,他欠我多少钱?”珏被阿五盯着有些不自在,於是说出了心中疑惑。
“他还不起钱,想把孙女许配给公子。”阿五憨羞地说。
“就是那个丫头?”珏小声问。
阿五点点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阿五沾了公子的福,有鞋穿了。”
“公子,吃饭了。”丰叔年伏在门口喊。
珏局促地夹菜丶喝酒丶吃饭,他的手肘时不时碰到米妮,只好点头致歉。
米妮像是酿了一冬的新酒,俏脸红扑扑,垂涎欲滴的样子实在惹人爱怜。
“我吃饱了,”阿五胡乱扒了几口饭,放下碗问丰叔年,“老丈,可否领我去看看酒坊?”
丰叔年端着碗起身,领着阿五去看酒坊。
五谷新酿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珏生平第一次醉酒,他跌跌撞撞闯进一片苍茫凄凉的莽原,心头传来灼烧的痛感,他一头扎进冰窟,像一尾瘦鱼不安地游曳。
醒来在巴山草舍,珏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短的梦,什么也记不清,踉踉跄跄找水喝。
“公子,你醒了?”阿五在角落铺了一个窝,他睡眠浅,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惊醒。
珏舀了一瓢凉水灌进肚皮勉强止住了灼烧痛感,此时还没破晓,珏问道:“阿五,我喝酒了?”
阿五捂着嘴笑。
珏睡意全无,穿好深衣和鹿皮裙推门出来赤脚月下练刀。每挪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等破晓的时候脚下及脚踝的积雪全部消融了。
“公子,今儿要去兰埔沽酒么?”阿五抱着一大捆草料丢给黑马。
“为何要去沽酒?”珏有些不解问。
“阿五托公子的福,有鞋穿了。”阿五嘿嘿笑道。
珏蹲下认真地看阿五脚上乌黑肿大的冻疮和粗鄙的草鞋。阿五连忙跪在地上没心没肺半哭半笑地抹着泪说:“不碍事的,春天到了就好了。”
“好,我们去沽酒。”珏心一软,答应了。
阿五认真地替珏掸平衣服的褶皱,然后牵着马驮着两捆薪柴上前,手里还拎着一方鹿肉。珏提着短刀跟在后面,他竭力寻找被大雪掩埋的记号,这些记号指引着回家的路。
枳国连续两年饱经战事,又因为巴阳大姑贾仁的克扣抚恤金和救济粮,巴阳治内数十里的冬天冷得出奇。
等江望舒从西境返回来贾仁已经随着桃花农远走高飞,只留下巴阳这个烂摊子。
贾仁本来就是商贾出身,果然无奸不商,欺上瞒下好一盘算计。他脱身太快,以至於江望舒解决了西境战事回来什么也没馀下,只好作罢。
江望舒从各地调集了救济粮,由江州军押解分发到巴阳各个僻里。这几日他踏雪而来,亲自到各个僻里问访民生,不敢出一点纰漏。
“江侯,前面便是兰埔。”近两年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年轻江州军部将丶暂代巴阳大夫的敬夫挥着鞭子指着几十户人家说道。
江望舒此行动静很小,只有敬夫跟随,倒不是不放心敬夫,只是害怕底下的人又不做斗米之事,本来这个冬天就难捱,黎民实在是苦。
两人挨家挨户问过之后,江望舒终於放心,敬夫虽然是行伍中人,但心思缜密,事必躬亲,救济粮发放只多不少。
兰埔是所行最后一处僻里,这个地方对江望舒而言是一块伤心地。兰戈殉国后兰素无辜身死,虽说苗允被押解到巴阳,但江望舒总觉得愧对兰素父子。还有被兰素侥幸救下的凌寒也是一团迷,江望舒不太敢相信凌寒会抛弃枳国随桃花农远走。
“江侯,前头有一家酒坊,去吃些酒?”敬夫害怕江侯不允,又说,“这些日子江侯累乏,现在无事吃一碗也无妨。”
“也好。”江望舒难得闲下来,於是两人步入酒坊。
“这马算得上万里挑一了。”敬夫喜马,也识马,他算的是是马夫出身,两年前还是军中钉马掌的马夫,因为心细才得到江侯赏识。
江望舒认出了这匹黑马是珏所有,只是好奇为何他会来这酒坊,莫不是也是来喝酒的?
“酒家,拿大碗来。”还未落座,敬夫就高声嚷嚷,军中饮酒机会不多,所以都喜大碗。
“官爷,稍坐。”丰叔年不敢怠慢,只得朝珏赔了个不是,抱着一坛酒过来。
江望舒果然瞧见了珏,正端坐在里间独自饮酒。那个被唤作阿五的青年正在竈膛前添柴,还有一个束发丫头在烧菜。
江望舒径直走到珏面前坐下,也不见外地自斟自酌,问:“有什么烦心事?”
珏这才注意到眼前又多了一个人,有点印象,又记不清。
阿五大声嚷嚷道:“少爷,江侯来了。”
米妮扭头看了江侯一眼,然后继续烧菜。
丰叔年正给敬夫斟酒,听见江侯大名险些洒了出来。
“酒家,我自己来。”敬夫生怕洒落一滴酒液,接过酒坛子自己倒酒。
“没呢,阿五想喝酒。”珏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独步梁州的江侯,至於怎么个独步法他不记得。
“真不随我去?”江侯问道。
丰叔年端着一盘下酒菜过来,很快又去招呼敬夫了。
“去哪?”珏很纳闷,怎么这位鼎鼎大名的江望舒问自己这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去江城,从军,”也许是相近的经历让江望舒很喜欢这个被唤作痴儿的少年,他替珏斟了一盏酒,问道,“你还在住在上面?”
上面,自然是指兰埔往上的巴山草舍。珏点头,算是默认了,然后又说道:“我不去从军。”
敬夫独饮没趣,抱着酒坛子过来,举着酒碗朝珏示好,说道:“喝酒要用大碗,酒家,拿两个大碗来。”
丰叔年赶紧拿了两个大碗,敬夫斟了满满三大碗,小说问:“江侯认得这少年郎?”
“公子,莫要再喝醉了,”阿五先是对珏说,又招呼丰叔年,“老丈,你也坐过来吃酒。”
丰叔年有些拘谨,江侯的大名梁州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江侯居然来到他这小小的酒坊简直让他受宠若惊,哪里敢再奢望再多,於是连连摆手。
阿五过去拉着丰叔年做到酒桌,四人恰好一人一角。丰叔年两只手不安地垂着,听敬夫讲行伍之事,偶尔江望舒和珏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敬夫海饮两大碗,惬意地揩去嘴角酒渍,听着屋外风雪声,嚷道:“等积雪消融了就会涨水,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
“积雪消融后是春天。”珏很认真地说。
酒足饭饱,敬夫掏出两枚枳刀,问:“酒家,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丰叔年哪里敢收,连连推辞。
敬夫眉头一拧,说道:“江侯最不喜欢的就是兵痞。”
丰叔年赔着笑说道:“看在公子份上老丈也不能收钱啊。”
“多谢老丈,”江望舒朝丰叔年拱手,拉着珏出门,问,“当真不去?”
江望舒很欣赏珏说的冰雪消融后是春天这一番言论,从先前的七分同情三分欣赏到现在对半而分。
可惜,珏还是固执地摇头。
江望舒不知珏心中所想只好与敬夫绝尘而去,忙里偷闲吃一壶酒,枳国还有太多事需要他去处理。江望舒没入风雪,蹁跹似人间惊鸿。
酒坊四人站在门口,各有所思。
“多谢老丈。”珏也吃饱喝足,拱手道别。
阿五去牵马,他的脸红扑扑,想来也喝了不少酒。
“你的靴子。”米妮进屋抱着两双鹿皮靴,叫住珏。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省了。
珏转头与他四目相对,问:“我的?”
米妮羞得把鹿皮靴放到珏的怀里,进门,还带上了门。
丰叔年喝了不少酒,满面红光,执意留客。
“老丈,我家公子向来不在外头过夜。”阿五换上一双鹿皮靴,只觉得暖和丶舒适。他又半跪在雪地里替珏换了鹿皮靴,然后抱着草鞋上前走。草鞋是公子亲手编的,不能丢。
珏牵着黑马跟着后面,两人一马也没入风雪,很快消失在兰埔。
“妮儿。”丰叔年满面红光进屋,看了看躲在里间缝鹿皮靴的米妮,说道,“妮儿,是给爷爷做的?”
“爷爷。”米妮娇嗔一声,别过头去,像极了新煮的米酒。
“妮儿有福咯,爷爷也跟着享福。”丰叔年靠着角落坐下,小火炉上温的酒叮咚作响,把丰叔年的记忆拉到很远的地方。
谁还不是少年郎呢?丰叔年想起往事,脸色更红。妮儿长大了,是该托付个好人家。
“妮儿,等开春了爷爷去巴阳买布买锦,给妮儿裁嫁衣。”
“妮儿,你说你爹娘知道了会不会开心?”
“妮儿……”
薪柴劈啪劈啪,米酒叮咚叮咚,丰叔年醉了,他嘴角噙着笑,睡得香甜。